王姻还没到郑国就听说了芳菲子的大名, 不免气苦。

他生得晚,还在家中站在父祖面前背书时,孙菲的大名已经如雷贯耳了。

虽然自觉才华并不逊于孙菲,但世人确实只知孙菲不识他。

他往日宁愿躲在家中高卧也不肯四处交游,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不想听人提起孙菲。若有人将他二人相提并论, 他更觉得是莫大的耻辱。

他本意想一鸣惊人, 结果现在又是孙菲早他一步。

“之前他躲在何处?”王姻喃喃道,“我怎么一点都没听到动静?”

他能当博士,可见早就在乐城了。但王姻在乐城也有两年时光了, 却从来没听到芳菲子的大名。

真叫人生气!

他鼓起劲,对车夫道:“再快些!”他要尽快见到郑王, 完成任务,回到鲁国, 接受属于他的光荣!

他王姻,必要名扬天下!

郑国现在人烟稀少,各城都显得有些“穷困”。街上行人不多, 商铺大多歇业关张。偶有一两架车经过,马瘦、车旧。

王姻扮做游学的士子,一副古道热肠的样子。他说是自鲁国来, 郑人就纷纷请他到家中饮茶, 不是要荐子孙给他当弟子、当随从、当侍童, 就是要荐女儿给他当侍婢、当侍妾。

他很奇怪,问为什么?

男孩给他当弟子还好说,女儿怎么也要推给他?

郑人都是一样的说法, 都道现在天景不好,担心郑王选美。

皇帝要选后的事民间已经知道了,郑王自家没有姐妹,先王的女儿早就跟着先王去当“仙女”了,郑王自己就生了一个女儿,还嫁到了鲁国为后。所以皇帝选后,跟郑王无关,跟郑国有关。

郑人猜测,郑王现在势单力孤,一定会广选良家美人,进贡给皇帝,以邀圣宠。

贫家也有娇儿,何况他们这些衣食富足的人家?谁不是把亲生骨肉当成心肝?一个好好的女儿好不容易养到十多岁,难道就要让她去千里之外侍候人不成?王姻年纪不大,人品看着也行,学问好像也有一点,家世虽然没问出来,但看衣著、谈吐、随从就知道家里有钱有势。

这样的人,把女儿送过去,至少不会吃苦头啊。

何况听说鲁人一向对女子优容宽待。比起当皇帝的宫女,还不如去相邻的鲁国,近一点,日后或许还有相见的可能。

王姻问:“何不嫁女?”

郑人苦笑,这几年几乎年年征丁,有的城厉害的一年征两次、三次,除了八十老翁,哪里还有适龄男子?

男少女多,只能外嫁。

王姻当然不可能收下女儿,连弟子也都拒了,郑人苦难良多,他单人只手,又救得了几个?何况他这一去,自负重任,怎么可能在此时怜香惜玉?

一路往望仙城去,路上关卡颇多,过城时频遭盘查、刁难。幸而王姻从未在外走动过,虽是鲁人,但年轻面嫩,又口舌甜滑,都叫他有惊无险的过了关,进了望仙城。

望仙城上逍遥台。

望仙城里比其他城市多了些人气,路上行人多了,城中店铺也有不少还开着门。王姻一路走来,发现最红火的是当铺和金银铺。

他带了一些钱物,想收买东西,倒也容易。当铺的人听说他是鲁人,都私底下问他能不能从鲁国贩粮过来?

鲁粮不入郑,从这一道王令颁下起,商人再也没有从鲁国往郑国运一粒粮食。

哪怕不是鲁国产的,只要从鲁国经过,就不许运到郑国来。

郑人渐渐得知了鲁王此令,纷纷唾骂不休。鲁粮还不是从郑国贩去的?当日鲁王缺粮,找郑王要粮,郑王鼎力相助,现在异地而处,鲁王竟然能说出一粒粮食不得入郑这种话,真是狼心狗肺!

王姻不置可否,含糊两句,于是迅速成为了郑人的座上宾客。

于是,他也很顺利的见到了郑王。

逍遥台。

赵后抱着小太子,一字一句的教他读诗。小太子捧着纸牍,奶声奶气的跟着读,“子”“四”不分,“七”“去”不分,赵后就慢慢纠正他。

殿中宫女皆满目温柔的看着。

小太子乳名思奴,郑王一直以为此名指的是自己。

赵后想起那抹倩影,心中揪疼。

在殿外还有赵王新送来给小太子的几位先生,皆是赵国大家。

但赵后从不许他们见小太子,他们唯一能见的只有赵后。

郑王得知此事,心下稍安。

他与心腹道:“王后心中还是爱孤的。”

心腹点头:“大王一定要说服王后,如今能退赵兵的,只有王后了。”

郑王愁苦道:“王后……恐怕也毫无办法。孤曾想过要不要让王后到阵前与赵国将军说话,王后答应了,只是想带太子一起去,孤担心太子安危,不敢答应。”

心腹也犹豫起来。

小太子是个麻烦的人物。虽然如果没有他,可能对郑王来说更好,但现在他却偏偏死不得。

心腹道:“太子不能离宫。大王,世上没有父母忍心伤害自己的亲生骨肉,但外姓人却未必狠不下这个心。如果太子到了宫外,被赵人所害,赵人却反指大王谋害太子,以此逼宫……”

郑王也是担心此事。

而且,他甚至没有自信自己能保护得了小太子。现在赵后对小太子寸步不离,他觉得是最好的。如果有杀手来,赵后一定会甘心情愿挡在小太子前面的。

现在僵持在这里,赵军不肯退,也不说为什么不退,郑王无力逼赵国退兵,只能从赵后身上想办法。

心腹看外面更漏,提醒道:“大王,该去陪王后用饭了。”

郑王慌忙起身:“对对对!”

他打点衣冠,熏香佩玉,命人捧上给赵后准备的礼物,往赵后的宫殿去。

听到乐音传来,赵后宫前苦候的几个赵国大家苦中作乐道:“郑王来了。”

“一听这乐音,我就知道是郑王。”

“这郑国先王还真是会折腾,到哪里都要带着乐工奏乐。”

“我王比人家先王更会折腾。”

这一句一说,几人相视苦笑,都不说话了。

郑王苦郑人,赵王也苦赵人。

赵人上到殿上公卿,下到街上稚童,无不知道他们的赵王,年过七十,乃雄心不止。

这不是夸,是苦。

你都这么大年纪了,好好的培养子孙,安享晚年不好吗?

谁都看得出来,赵王不服老。应该说,他怕老,怕死。

所以,公卿中劝赵王好好教养公子的人都被砍了,或被赵王用各种方法折磨死了。剩下的都看懂了,全都装起了傻。

但赵王无人劝告、遏制,就更加肆无忌惮。他像一头没笼头的疯马,可惜身后还拖着赵国这驾马车。他可以狂奔到力竭而死,赵国会被他拖累成什么样?

现在没人敢去想这个问题。

在殿外的这些人都知道,他们到郑国来教导郑国太子,可能会有来无回。但他们不敢不来。敢抗命,可能在赵国就被赵王砍全家了。来了,说不定只用死自己一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