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早上八点,全市学校的铃声同时响起时,姜胜善却是被下雨声吵醒的。

倾盆大雨落在小区各家各户窗外的铁制雨棚上,动静就跟打鼓似的。

她浑身无力地从床上下来,家里很正常地已经空无一人。儿子自然是去上学了,可能早上七点不到就出了门;老公则是彻夜未归,昨天在工厂里赶工,要出另外一份订单的最后一批货,先抓紧回笼一点资金,估计已经忙到上火。

姜胜善拖着莫名困倦的身体走到卫生间,打开灯站在镜子前,发现自己的脸有点浮肿,眼圈也黑黑的。从星期六晚上回家到现在,她一共就只吃了一顿饭。虽然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,但其实总共也没睡过几个钟头。哪怕昨天有荀建祥在央视上给她打气,有儿子毫无根据的胡扯,但所有这一切,都无法完全让她安下心来。

跌了就是跌了,没亲眼看到股票涨回去之前,她绝无可能真的放心。

一番洗漱后,她的精神稍微好了些。

随后穿好衣服,随意地打扮了一下,转身看看外头乌黑的天色和仿佛下不完的雨,姜胜善心里一叹,拿着雨伞出了门。冒雨下楼坐进车里,哪怕撑着伞,她身上还是被淋湿了不少。

东瓯市入夏后总是这样,要么就一整天出大太阳,要么就暴雨连绵不休。

不过今天仿佛不是大雨,而是有点台风的意思了……

她家住得还算离瓯江有点远,江边的话,风肯定更大。

“恐怕今天不会有多少去交易所了。”姜胜善心里暗暗想道。

小心翼翼地开着吴宁祥给她配的二手车,冒着大风大雨驶出寸土寸金的人民路土豪小区,路上毫不奇怪的行人稀少,不过街两边的店铺,都是全都风雨无阻地开了门。

店里开着日光灯,就跟晚上似的,这让姜胜善都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时间,有点分不清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——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,某年祁豪小朋友就曾经凌晨3点40分睡醒过来,然后迷迷糊糊地误把分针当时针,哭喊着把她和她老公叫醒,然后她也傻逼兮兮地顶着漫天星光把他送去了学校。这事儿她到现在想起来,还依然很想揍儿子一顿。

车速放得很慢的姜胜善,一路想着过往种种,然后接连被十几辆亮着车灯的公交车超过,原本十几分钟就能开完的路,她愣是开了二十分钟才到。

然后等她举着伞从车里出来,眼前的一幕,便深深地震撼住了她。

只见交易大厅外的空地上,上百把雨伞浩浩荡荡举着,在狂风中经受着雨水的冲刷,那些年纪差不多能当她爸妈的老头老太,神情坚毅和决绝得仿佛是要上阵杀敌。

一群不懂事的小孩,嬉笑着在雨伞大阵下穿梭打闹,一个小贩背着裹了棉布的箱子,在人群中兜售他的热牛奶,等客人喝完,还要把玻璃瓶子收回去……

砰砰砰!

人群中间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,突然传出闷而响的三下鼓声。姜胜善努力朝人群深处望去,只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,混合着风雨的声音高喊:“林淼是我爸爸!”

姜胜善怀疑自己听错了,使劲掏了掏耳朵。

然后下一瞬间,就完全没了怀疑。

因为全场都在跟着高喊:“林淼是我爸爸!”

林淼不跑,大盘不倒……

居然是真的?……

这一刻,姜胜善感觉自己积累了一辈子的三观都垮掉了。

在金钱面前,做人的底线居然能如此之低?

“林淼是我爸爸!”

“林淼是我爸爸!”

喊声整齐划一,山呼海啸。

姜胜善根本迈不开腿,甚至一点都不想凑到那堆人里头去。

她喘着粗气,走到不远处一个小摊子前,买了几个烧饼,又在烧饼摊子旁买了一份《东瓯日报》,就匆匆地回到了车里。现在才不过8点40分中,离开盘还有将近一个小时。

关上车门,与外头那个庸俗的世界隔开。

喊声和风雨声都弱了很多。

姜胜善吃着烧饼,打开报纸。

头版头条上,就是关于林淼的新闻。

全国中学生作文竞赛特等奖,史上第一次,特等奖二连庄……

姜胜善打开车里的小灯,默默把报道从头到尾读了一遍。

洋洋洒洒估计能有三千来字,但总结起来,无非就是一道七彩炫烂的彩虹屁。

《东瓯日报》都快变成林淼的后花园了。

才八岁啊……

姜胜善叹了一句,然后默默向街对面空地上的阿公阿婆们道了个歉。她错了,其实她的三观去年就已经毁干净了。只是和林淼混久了,不知不觉间就忽略了一些本不该存在的荒诞现实。

姜胜善在车里坐了二十来分钟。

雨势稍微停歇时,交易大厅外头突然有人用极其亢奋的音调尖声喊道:“开门了!”紧跟着空地上便一阵嘈杂,越聚越多的成百上千人,急不可待地朝着大门内涌过去,一时间年轻人的叫骂声、老年人的斥责声、小孩子的哭喊声不绝于耳,交易大厅内外乱成一锅粥。

姜胜善怔怔看着,过了五六分钟,空地外的人才全都进了大厅,留下满地的破雨伞,和几只被人踩下来的鞋子。她坐在车里愣了良久,才深吸一口气,。撑起雨伞,下了车。

匆匆穿过马路,走到交易大厅前的空地,还没进门,姜胜善就能听到里面铺天盖地的喊声。

她弱弱地走到门口向里面一看,只见几个柜台窗口外已经爬满了人。

没人排队,所有人都在往里面挤。

儿子猜得没错,今天想买股票的人,多得快炸了。

“诶,我没见过你啊。”身旁一个中年妇女,很自来熟地对姜胜善道。

姜胜善带着几分对陌生人的矜持,淡淡道:“哦,我来看一看。”

“前天被吓到了吧?”黄明玉笑道,“我前天一开始也吓了一跳,不过幸好没跟着笨蛋一起抛,不然肯定肠子都要悔青了。”

姜胜善不解道:“你就这么肯定会涨回来?”

“当然肯定啊!”黄明玉高声道,“林淼那么搞国家都支持他,中央台的人都出来给他说话,股票有什么理由不涨啊!我跟你们不一样,我三四十万扔在里面呢!它要敢不涨回来,这个交易厅我都找人过来拆了!老百姓的钱就那么好赚吗?昨天中央台里那个院长说得对!这是我们老百姓支持国家建设的钱,相当于花钱支持国家的政策!谁敢乱搞?”

姜胜善听着黄明玉毫无逻辑的话,心想这世上哪有只赚不赔的生意。只要待会儿股价涨回去,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,直接打个电话卖掉,省得一天到晚提心吊胆……

正想着,身旁突然有人惊喜地喊了声:“姜校长!你也炒股啊?”

姜胜善转头望去,看到项启慧满脸欣喜的笑容,略微有点迷惑,马上又听项启慧自我介绍道:“我家彬彬前年去你们学校考过试的,没发挥好,差了一点点,后来去实验初中了。”

“哦。”姜胜善微微一笑,心里却忍不住想吐槽:狗屁的差一点点,入学考试是分等级的,又不是计分的,不行就是不行,真尼玛会给自己脸上贴金。

项启慧自动忽略掉自己去年组织人手,去四中学校里堵林淼的事情,又好打听地问道:“姜校长,你买了那只股票啊?投了多少进去啊?”

姜胜善淡淡装了个逼:“一百万。”

站在一旁的黄明玉,脸上瞬间就失去了笑容。

项启慧忍不住问道:“是你们学校那个丁点大的让你买的?”

姜胜善听项启慧语气不善,反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项启慧也跟属狗脸似的,笑容一收,冷笑道:“你要是跟他一起买,我觉得还是扔了比较好,那个小孩迟早要倒霉的,这么多老人喊他爸爸,他折寿啊,说不定今年没过完人就死了。”

姜胜善看看黄明月又看看项启慧,心想炒股的人莫非都有精神病?

然后想都不想就直接走开几步,找了个角落的位置,好整以暇地安心坐了下来。

被项启慧的话一恶心,她突然间倒不想卖了。

而且说起林淼,她老公厂子的资金问题,貌似不是没救啊……

淼淼那么善良聪明温柔可爱天使下凡财神托生文曲转世,总不能坐实校长阿姨家破产吧?

姜胜善越想越觉得靠谱,过了半天,突然大厅里锣鼓喧天。

“开盘了!开盘了!”

“喊起来!”

“林淼是我爸爸!!”

姜胜善抬眼望去,只见显示屏上一片绿油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