庭芳睁开眼,依然是繁复华丽的丝绸幔帐,眼神一黯,心中涌起了无限失望,没有回去么?眼里泛出水光,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?还是过去的美好回忆仅仅是她的幻想?

一双大手,抚上了她的眼睛。庭芳扭头一看,是徐景昌。徐景昌嘶哑着嗓子喊:“四妹妹?”

庭芳怔了怔,不知是梦是醒,伸手去拽徐景昌的袖子。没有推开,所以是梦么?定定的看着徐景昌,是梦也好,日后也不知能有多少回这般近距离相见。然而温暖的带着茧子的大手扶住了她的后背,轻轻抱起。庭芳立刻醒过神来,不是梦!登时原地复活,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缩在徐景昌的肩窝处,蹭脸。

徐景昌心都碎了,仅仅一个拥抱,就让她开怀至此:“四妹妹,我……”道歉的话似太轻薄,全然说不出口。

庭芳却是笑起来:“早知道你这么心软,我就先用苦肉计了。”

徐景昌没笑,把庭芳圈入怀中。她越是不生气,他便越愧疚。他其实也很想念庭芳,想亲亲她的额头,却是看着她瘦削的模样,生出了一丝胆怯。他们夫妻,从此真能毫无芥蒂么?

庭芳没想那么多,欢乐的蹭着徐景昌,把徐景昌的衣裳揉的跟抹布一般。徐景昌见状心酸不已:“你可真是……”

庭芳浑身乏力,也就只能调戏到这个地步了,意犹未尽的叹:“我是病了么?”

徐景昌道:“你怀.孕了。”

“啥!?”卧.槽!说好的不.孕不.育呢!老天你不带这么玩我的啊!尼玛!庸医!绝对的庸医!

徐景昌见庭芳没有生气,鼓起勇气亲.亲她的额头:“想吃东西么?”

又怀.孕!庭芳简直生无可恋的道:“没胃口。”

徐景昌温言劝道:“稍微吃点?”

庭芳皱眉,然后又舒展开来,耍赖道:“你喂!”

徐景昌揉揉庭芳的头发:“好。”

在一旁当布景板的丫头火速端了碗粥来,徐景昌把庭芳放在迎枕上,才接过粥碗,拿着勺子一勺一勺的喂着吃。庭芳心中比了个ok的手势,她的美人回心转意,病的挺值得的嘛!要是单纯的生病而不是怀.孕就更好了。想着生育那道关卡,心事成灰……老天,她不想回去了,麻烦快递一箱避.孕套过来好吗?

本是没甚胃口,就着好颜,不知不觉就吃了一碗。徐景昌又端了药碗来,然后拿起一个勺子。

庭芳立刻炸毛:“慢着!”

徐景昌不明所以的看着她。

庭芳泪流满面,美人温柔是温柔,就是严重缺乏常识,吃药这种事,是能用勺子喂的吗?用勺子喂粥是秀恩爱,喂药是虐.待啊好吗!自己接过药碗,一口气灌了下去。强忍着想吐的冲动,脸皱成一团。徐景昌手忙脚乱翻荷包找糖。庭芳摆手道:“陈皮丹。”

丫头捧了几个瓷盒子来一一揭开,里头是各色送药的干果。庭芳捡了个顺眼的丢在嘴里,好半晌才缓过神。中药真心恐怖!糖衣炮弹何在?

吃完药,庭芳回了一半的血,腻在徐景昌怀里撒娇。徐景昌任由她掰着自己的手指玩。良久才道:“四妹妹……”

“嗯?”

“我懂你的选择。”徐景昌认真解释道,“我没有更在意陛下。我只是……觉得你一句解释都没有,太过分了。”

庭芳心中生出疑窦:“我不是叫你先撤出京城,再做打算么?”

“什么时候!?”

庭芳愕然:“你没收到信?”

徐景昌脸色一变,他们之间的通信,依托昔日东湖商路,都是信的过的人,期间不知传了多少消息,包括与昭宁帝的谋划,从未曾断过线!何以突生意外?

徐景昌的脑子飞快运转,昭宁帝不愿为庭芳争取,若是他当初不落入锦衣卫手中,陈兵京畿,只怕朝中那起子软弱文臣立刻就转了风向,全不用发展到最后的境地!那么,谁想让他真反?庭芳反了,又是谁得利?

庭芳道:“我现身上不好,你休管我,速去彻查。不把那人揪出来,我心不安。”

徐景昌道:“可惜我还未曾真正掌管锦衣卫!”

庭芳道:“无需锦衣卫,咱们自己就可以查。一站一站的撸过去。做贼心虚,我们一动,他定然知晓,立刻就要逃跑。”

徐景昌道:“万一抓不着呢?”

庭芳果决的道:“我们要的不是真.相,先剔除可疑之人。那人既敢在此事上算计,必有后招。横竖做了天子近臣,日常便是防贼,多他一个也不算什么。不过见招拆招罢了。”

庭芳就是思虑太过,才差点流.产。此刻又操心了一回,精神便有些扛不住。打了个哈欠,眼皮沉重,又想睡了。徐景昌轻轻的将人放下,柔声道:“累了就歇着,我陪你。”

庭芳看了看窗户,隔着厚重的窗纸都能见明亮,便道:“你去忙吧,我不用你守着。横竖也是睡觉。”

徐景昌摇头:“不急一时。”

庭芳笑着推他:“去吧,不然陛下要哭的。顺道儿替我问问大姐姐的病情,再则我家只有三房在京,你替我走一趟,拜见一下苗家姨母,谢她替我照看弟妹。还有,问陛下讨几个可靠的人,去山东接我母亲,老住在旁人家里不是事儿。”

徐景昌道:“一回京就那多鸡毛蒜皮。”

庭芳叹道:“没法子,京城人多官多事儿多。对了,有个事儿你要替我同陛下讨。”

徐景昌道:“什么事?”

庭芳指着自己鼻子道:“我是太傅是吧?按规矩,太傅有四轴诰命。我嫡母,我生.母皆可封一品太夫人。嫡母自不必说,魏家虽穷,待我却真心,替他们挣份荣光也是应有之义。”

徐景昌道:“且得写折子去礼部。”

庭芳摇头:“你家的十一哥……”丫头皆不是心腹,把那蠢货的评价咽回肚里,道,“惯被那起子读腐了书的酸人哄骗,正不待见我,礼部一准扣我折子。”

徐景昌点头:“知道了,你别操心,先睡。我看着你睡了再出门。”

庭芳看了一眼徐景昌,喏喏的道:“师兄,我对不起你。只我求你,倘或日后我再做错什么,打骂随意,别不理我。”

徐景昌拂过庭芳的脸:“是师兄不好,以后再不这样了。”

庭芳笑的见牙不见眼:“我最喜欢师兄。”

徐景昌笑道:“师兄也最喜欢你。睡吧。”

还有许多事没做……庭芳实累的狠了,被徐景昌哄的两下,更是困意挡不住,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。

庭芳昏睡了一日两夜,徐景昌昨日便没来衙门。朝代初立,事务繁杂。今日又耽误了半上午,桌上的文件堆叠如山。才看了两页,就有个小太监跑了进来道:“国公爷,陛下立等您说话。”

徐景昌放下文件,随小太监走到乾清宫,顿时感受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。严鸿信微微皱了下眉,又快速放开。见了徐景昌,几个阁臣都有些不喜。朝中议事,左都督来作甚?

昭宁帝有些暴躁的问徐景昌:“立太子一事,你怎么看?”

徐景昌跟昭宁帝一条裤子穿大的,一个眼神便知昭宁帝并不想立太子,便道:“陛下春秋鼎盛,天下百废待兴。春耕在即,天下水利未疏通者十之八.九;海运暴利,船队残破不堪;国事千头万绪,百姓食不果腹,恳请陛下分清主次轻重,切莫纠缠于细节琐碎之中。”

韦鹏云暗骂一声佞幸!拱手道:“陛下,太子,国之储贰,怎能说是细节琐碎?”

徐景昌道: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!尔等文臣,还须得我个赳赳武夫来教导圣人言么?”

韦鹏云一噎!

曹俊朗打圆场道:“二者并不冲突。”

徐景昌冷冷道:“国库还有几钱?可是要请我来替诸位算算引流民回籍要多少银子?省下一分一厘,或可救一人命。五皇子年仅两岁,阁老们何必急的上火。”

此言诛心!五皇子乃严鸿信的外孙,他反倒不好说话。先前昭宁帝已被闹的无法,不料徐景昌竟也伶牙俐齿。幸而间隔了庭芳,不然更难缠。昭宁帝不喜皇后,待嫡子更是平平。膝下最得宠的皇子乃成妃苏氏所出之长子,现年六岁,活泼健康。其年龄占长,怎怨的皇后一系不忧?昭宁帝骨子里就是个混不吝的,现憋着能听几句文臣劝说,时日长了,必然本性不露。不趁此砸实了太子,皇后危矣!

庭芳曾被严春文连累过,很扫了一回面子。严鸿信不好在羽翼未丰时跟徐景昌对上,省的叫他翻出旧账,更不利于皇后。阁老们吵了一日立太子,不曾吵出结果,又不愿当着徐景昌议事,只得悻悻然走了。

待人走后,昭宁帝才怒道:“一个两个蹬鼻子上脸!给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!老五且看不出贤愚,立什么太子?给我长成了二哥那模样,等着老祖宗戳我脊梁骨吗?”

徐景昌没说话,静静的等昭宁帝发泄完。昭宁帝骂了一回,忽又笑了:“看不出来,你也会掉书袋了?”

徐景昌哭笑不得:“我好歹被亲爹摁去叶家上过学好么。《孟子》名篇都说不出来,不叫师父打死了去。”

昭宁帝灵光一闪,道:“我差点忘了你师父,得下旨把他招回来。还有陈凤宁,他磨蹭什么呢?还想出了正月在入京不成?”文臣如此肆无忌惮,不就是因为他没心腹么?严鸿信是读书人,当了阁臣就站去了读书人的方向,再不肯多帮他。袁首辅更是几次提出要告老,他手上一个得用的人都无!也不能次次指着徐景昌板道理来噎人,他肚子里那点墨水,真个吵起来,不够给人塞牙缝的。文臣的牙尖嘴利,他可是见识多了!

五军都督府那一摊子徐景昌还焦头烂额,朝中事更没兴趣管,只提醒了一句:“我师父君子端方,不耐俗物,求陛下赏个修书的活计与他吧。”

“……”为什么叶家的脑子全长女人身上!?郁闷的昭宁帝又想起庭芳,赶忙问道,“四丫头怎样了?”

徐景昌垂下眼,低落的道:“不是很好。”

“还没醒?”

徐景昌道:“醒了,精神不大好,王太医说要静养。女人家一旦坐了胎,就似我们上了战场,全看阎王心意了。”

昭宁帝妻妾成群,无法感同身受,只得道:“你别太忧心,她猛的很。搁旁的女人才怀上就恨不能躺床.上了,她还敢跑马!”最狠的是连跑七天屁事没有!这体能能干翻一半男人了好吗!

徐景昌听到此言,心中更难受,是啊,庭芳身体那样好,不是被他气的,再不能病的起不来床。闷闷的道:“陛下,臣有事相求。”

“说。”

徐景昌正色道:“太傅想替母请封诰命,请陛下开恩。”

昭宁帝顿时蔫儿了:“为了哄你媳妇儿开心,又拿我做筏子。”

徐景昌哀求道:“陛下……”

昭宁帝正对徐景昌满心愧疚,若非他掌控京城不力,徐景昌怎会在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呆那样久?他腻歪庭芳,却是不曾疑过徐景昌。想起诏狱的条件,与不知前路的恐惧,摆摆手:“行行行,横竖太傅都给了,一品太夫人不算事儿。我就是烦没个人帮我跟那起子老头掐架。”

徐景昌躬身行礼道:“谢陛下。”

昭宁帝瞪着徐景昌:“走啦,别到我跟前碍眼,有个厉害的老婆了不起啊!?”

饶是徐景昌心情不好,也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,憋了半日,道:“是很了不起。”

昭宁帝炸了:“徐景昌,你给我滚!”

徐景昌目的达到,圆润的滚了。

徐景昌走后,昭宁帝又宣了赵总兵。见礼毕,昭宁帝先问:“胖子呢?”

小胖子早就不胖了,然而皇帝要管他叫胖子,那也只能受着。赵总兵淡定的道:“去瞧他姐姐了。”

昭宁帝想了一回:“哪个姐姐?”

“叶太傅。”

“……”昭宁帝道,“我这是绕不开她了!才徐景昌替她母亲请封诰命!”

赵总兵道:“陛下同徐景昌说了接徐清之事么?”

昭宁帝摇头:“两岁的娃儿,催他也是那般速度进京,索性不说。我今日请小舅舅来,是有一事相商。”

“陛下有何吩咐?”

昭宁帝道:“不是说文臣里头有许多派系么?怎地我觉着他们抱团来着?常说上.位者要制衡,如何制衡?”

赵总兵叹道:“陛下,臣明日就要回大同了。”

昭宁帝怔了怔。

赵总兵道:“陛下信任臣,臣感激不尽。然臣也说句实话,臣久居边疆,不熟中央。原先同朝臣的关系只是泛泛,文武两道,不合的多,陛下问臣,是不中用的。”

昭宁帝道:“我问谁去?”

赵总兵耐着性子道:“万事万物,都不离本源。臣问陛下,治国是什么?”

昭宁帝无法回答。

赵总兵道:“陛下懂了什么是治国,便能分辨忠奸。能辨明忠奸,自能生出手段制衡。国泰民安不是四个字,而是什么样子,才是国泰民安?百姓有几亩田,有几头牛,才可顺利缴税?要怎生才能不委屈了官员,又叫他们不得淋尖踢斛?朝臣是否抱团,陛下如何制衡,都是小巧。就譬如行军打仗,知己知彼百战不殆。不知目标是什么,全凭想象,再胡乱指挥一气,那便是纸上谈兵了。”

昭宁帝又问:“怎么才能了解?”

赵总兵笑道:“陛下,臣非孔孟,亦没学过治国,帮不了您了。”

昭宁帝有些不高兴:“我不想去问上皇,他能拿捏朝臣,却不利百姓。我不想要那样的天下。”

赵总兵心道:这个皇帝,万般不好,却是有一条胜过无数帝王——时时铭记黎庶于心中。只是仁慈的帝王未必有好下场,这个位置能否坐的稳当,实在跟民心所向无关。昭宁帝的上.位太匆忙,不似先太子数十年的培养浸.润。这个孩子,从准备到登基,也就三年而已。年轻单纯的帝王,老练的臣子……赵总兵也不知此结何解。

“舅舅……”昭宁帝的舅舅有许多,最亲近的唯有眼前一个。

赵总兵看着昭宁帝。

昭宁帝闷闷道:“我讨厌皇后,我更喜欢长子。”

赵总兵道:“太子之事,就先搁着。陛下还年轻,不急。”

“文臣着急。”

赵总兵安抚道:“陛下干的就是时时刻刻吵架的活儿,吵习惯就好了。”

昭宁帝:“……”

赵总兵又道:“臣请陛下许世子同去大同。”

昭宁帝道:“去吧,小胖子也该历练了。还是她姐姐在京中的时候管了一会子,后来我都把他放了羊。那会儿骑射皆不如庭芳,现在还不如,可就丢脸了。”

赵总兵想想庭芳利落的身手,重重叹口气:“是真不如。”

昭宁帝啊了一声,又想起理国公府没有正经长辈,刘达又一直跟着他,确实顾不得教导。揉着太阳穴.道:“有师兄管着的,就是不同。”

赵总兵顿了良久,才道:“陛下,有些事可问太傅。”庭芳因百姓而降,与昭宁帝殊途同归。庭芳固然不愿死忠于昭宁帝,却可为了同一个目的使劲儿。昭宁帝原就四面楚歌,再把庭芳撇了出去,不是浪费么?忍不住又劝了句,“陛下,人尽其才,物尽其用。”

昭宁帝没说话。他与庭芳几次交手,最后都是他妥协。他脸上实有些挂不住。不喜庭芳,是因其强大;不爽庭芳,是因其翻脸不认人。昭宁帝昔日自觉待庭芳不薄,翻起脸来六亲不认。不独徐景昌怄气,连他也觉得恼。一起长大的,便是他不对,你至于造反么?觉得他不好,能进京跟他吵吗?难道封异姓郡主就很顺利了?吵赢了照样能当官。非得那么大动静,搞的那样难看,何苦来!就你叶.庭芳有难处,旁人没有?最恨是陷徐景昌于不义,倘或他那日不曾想起找徐景昌,及时追到诏狱里,徐景昌早就残了!还轮得到今日来请封诰命!徐景昌也是个死不争气的,对着那女人,当真一点脾气都没有!

赵总兵见昭宁帝还是板着脸,笑道:“至少,她一代名家,陪陛下玩也好不是?”

昭宁帝知道赵总兵对他们几个,最疼便是他,却也不能说不疼徐景昌与庭芳。手心手背都是肉,真心待他的原也没几个。不想要徐景昌为难,更不欲赵总兵忧心,闷闷的应了:“知道了。”

赵总兵顺毛道:“陛下几个,独她最年幼,她师兄又宠她。我去训斥两句,叫她来给陛下磕头赔罪,陛下也就饶了她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