岑琛回想起刚刚他看到宝儿腿上疤时的感觉,震惊,难以置信,欣喜,期待……

他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。

那个丑陋的疤,像条蜈蚣一样,弯弯曲曲的黏在孩子白皙稚嫩的腿上,越发让人觉得不忍心去看,不敢去想曾经这孩子遭受过怎样的凌虐。

可是更让他注意的,不是孩子的经历,而是这疤的来历。他颤抖的扑过去,几乎的跪在地上,虔诚的看着那道疤,想伸手去摸,却又不敢。

因为在看到那道疤的第一眼,他就明白,为什么它会像蜈蚣。

“是有人帮你缝上的吗?”岑琛激动的看着宝儿,宝儿嫌恶将裤子提起来,他现在成了习惯,看谁不顺眼就脱裤子用疤去吓唬对方,且还百试百灵,“你这个疯子,快走开。”

眼睁睁的看着那道疤消失,岑琛抓着宝儿的胳膊:“谁给你缝上的,带我去,快带我去。”

“你……是大夫?”宝儿说完,旁边就有孩子喊着道,“宝儿快跑,他就是那个剖人肚子的妖怪。”

宝儿不认识岑琛,但是听说过他剖开人肚子的事情,他推开岑琛道:“我不知道,你这个疯子!”

“我不是疯子!”岑琛站起来,眼中是狂热,他怎么就没有想到,将肚子剖开放血后再把肚子缝上呢……对啊,缝上多好啊,缝上了所有的东西都归位了,那人就不会死了,一定是这样的,“你带我去找那位大夫,我有事想和他谈,很重要。”

“我不去!”宝儿推开岑琛,谁知道他是什么人,跑去找顾大夫,回头要是找麻烦的怎么办,要是仇人怎么办,他赶着岑琛,“快走。”

岑琛盯着他:“你不带我去,我也能打听出来,我这就去打听。”

他觉得,他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,而这个人比他聪明了百十倍,他要去见,必须要去见。

宝儿一怔,岑琛要真是去打听,估计随便问个人就知道了。

他顿时有些后悔,这些天不该这么毫无顾忌的嘚瑟。

“行了,我带你去。”他带他,若是岑琛要捣乱,他也能保护顾若离,是他做的事,一人做事一人担!

此刻,岑琛看着顾若离,唇瓣抖动,说不出话来……

自从去年他想到了剖开人的身体治病开始,他就被人当成了疯子,所有人轻视他,嘲笑他……可是他一直坚定的相信,人身体是有自愈能力的,那些被隔开的伤口,只要好好休养就一定就够复原,而伤口内的病症,也可以被治好。

所以几个月前,他看到了毛老汉,他扶了脉检查了对方的身体后,就知道他的脾脏破裂,肚子里倒灌了许多的血,这些血要是不放出来,他必死无疑。

所以,在经过挣扎和矛盾,他毅然决定试一试。

结果,和他想的不一样,这对他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,并非是他的医馆没有了,而是因为他失败了。

问题出在哪里,他想了这么久也没有想不出所以然,甚至于他有时候也会怀疑他的手法到底对不对。

直到刚才看到了宝儿腿上的那个疤,宛若蜈蚣一样丑陋的疤,却像是开在他眼里最美好的花,他如醍醐灌顶一般,明白了过来,肚子剖开病治完他怎么能任由肚子敞着呢。

“请坐。”顾若离打量着岑琛,毛顺义则是戒备的看着他,他怀疑等会儿对方会不会发了疯,“你来干什么。”

岑琛看不到别人,盯着顾若离问道:“你怎么想起来缝补的,你是怎么补的,能不能教教我?”

“好啊。”顾若离点头,给他倒了茶,“岑大夫请坐。”

岑琛端着茶盅坐了下来,殷切的看着顾若离。

“我刚请人定制了针。”她说着,在柜台上的匣子里拿了一根针给岑琛看,“您看看。”

岑琛激动的看着,顾若离甚至于在他眼中看到了虔诚,她的情绪也被他感染,笑道:“还有持针器和镊子。”说着,一起给岑琛看。

“这……这太不可思议了。”岑琛拿着钳子,几乎不用顾若离教他,他就明白用持针器固定住针,做了个从上往下的姿势,“是这样缝补吗?”

他真的对外科手术很狂热,且也很有天分,顾若离点头:“没有错。”又道,“你可以试试!”

岑琛不解看着她。

“岑大夫随我来。”她起身去了后院,岑琛抱着几样工具,恍惚的跟在顾若离身后,去了厨房,案板上是剩下的一块不大的猪肉,顾若离拿刀划开一道口子,指着道,“虽和人体不同,可眼下我们没有更好的练习标本了。”

岑琛将针递给她:“能不能请您演示一遍给我看。”

“好!”顾若离接过来演示了一遍给他,她故意将手的速度放慢一点,想让他看的更仔细一点,“不过真要在人的伤口缝合时,最好能练的熟练一点,因为麻醉的功效不强,若是病人醒了,再缝就要困难许多。”

岑琛看的目不转睛,点着头道:“知……知道了。”

顾若离剪断了线,指着上头每一个结头和他解释,又将针给他:“岑大夫,您试试!”

“我?”岑琛一愣,随即点头,“好!”他接过针线,学着顾若离的手法,下了针……连顾若离都觉得惊讶他的记忆力,只是看过一次而已,他就全部记住了,除了速度很慢并不熟练外,没有一处出错。

“这样,就可以了吗?”岑琛看着顾若离,她笑着道,“这只是第一步,后面还要消毒消炎,病者也要口服消炎药,静养不可碰水。”

岑琛不懂:“什么是消毒?”

“消毒范围很广,包括病人的伤口,甚至于我们大夫的身上以及手术周围的环境器具,都要消毒,以防止病原体感染,出现并发症,交叉感染等。”顾若离笼统的介绍了一下,“至于消炎,像裸花紫珠那样的药用,使伤口不会被感染后发炎溃烂。”

“您的意思是,在做这些前,所有接触病人的东西,都要消毒?还要对伤口上药?”岑琛领悟了意思,问道,“那要怎么样消毒?”

他真的是能举一反三,她不过粗浅的说一下,他立刻就能明白她的意思。

“这里请。”顾若离一直想和他聊聊,今天他既然来了,就是难得的机会,“你先前开腹手术我知道,当时我就在堂审的屏风后。”

原来是她!岑琛知道那天屏风后有人,可是没有想到就是顾若离。

“你的想法很大胆。”顾若离请他在后院的石墩上坐下来,欢颜上了茶,她道,“我很好奇,您怎么想到的。”

果然,果然这世上有人是认同他的,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的。

他也坚信,也许在百年后,他今天所有被人认为是疯子的行为,就会被世人广泛认同并且称颂。

“病人腹部蓄血,脾脏受伤,且肋骨还断了两根。”岑琛解释道,“那样的伤势若是在外面还有的治,可是在身体内,血出不来,他活不过一天。所以我就想,如果能将那些血放出来,是不是他就不会死了呢,可是……”

可是那个人死了,他的想法失败了。

“你是不是觉得,我太鲁莽了?”岑琛有些不确定的看着顾若离,她笑着点头道,“是有点。”

岑琛一怔,问道:“那……那应当怎么做。”

“毛老汉如果是肋骨折断后,刺破脾脏导致出血,是属创伤类闭合性血胸,其实你不用开那么大的刀口,只要闭合引流就好了。”顾若离解释道,“就算要开胸也该是一周后确定是否有脓胸或者血块。”

她的词他都是第一次听,可是却意外的明白了她的意思,他激动的道:“您的意思是,这样的病症,只要开个小洞就可以了,他就不会死了?”

“倒也不是。”顾若离失笑,道,“毛老汉的死是必然的,他整个腹腔暴露在外面,感染是肯定的。况且,就算你缝合了刀口,他的感染也再所难免,以我现在的水平,根本不能去做这样的大手术。”

岑琛站起来,朝着顾若离一拜:“顾先生!”他道,“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,这是岑某此刻真实的感受,请受一拜!”

“岑大夫。”顾若离羞愧,起身避开,“其实我也不懂,说我是纸上谈兵也不为过,您不必拜我。”

岑琛摇头,执意要拜,今天顾若离短短一席话,几乎是句句箴言,都是他一直想而不通的问题,她给他打开了一扇门,一扇新奇的他以前想都没有想过门。

“我们坐下说吧。”顾若离请他坐,那边毛顺义见两人谈的很好,也起了好奇之心,坐了过来,顾若离和他笑笑,接着道,“其实,我早先去找岑大夫时,就是想和您聊一聊我对这些事的看法。对于手术,我懂的只是一些皮毛,譬如宝儿那样的小伤或许我可以,可若是遇到血胸,我一样是素手无策,因为所有的条件都做不到保证病人不会有并发症,哪怕百分的可能都没有。”

“为什么?”岑琛问道,“是您刚刚所提到的消毒消炎?”

顾若离点头,不但是消毒消炎,还有抗生素,输血……没有这些,一台手术下来,几乎就等同于杀人。

可是消毒消炎或许能想办法,可是抗生素……是不可能做得到的。

所以她没有提,说了只会让他们更加的失望。

“那为什么我们不去消毒。”岑琛看着顾若离,“可以想办法,想办法消毒,难道这也不可以?”

顾若离没有说话。

“说消毒哪有那么容易。”毛顺义道,“顾大夫所说的什么无菌环境我们根本做不到,除非将整个房间都放在笼屉熏蒸,要不然你怎么消毒,你又怎么知道你消毒成功了?但凡出事,那就是死啊。”

岑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,他站起来,来回的在院子里,显得很急躁的样子,顾若离劝导:“岑大夫,这不是一时一刻就能解决的问题,你不要着急。”

他急,他很急,他很想验证这世上,有的病是可以用他那样的手法治好。

顾若离说消毒,消炎,无菌……

他不懂她是从哪里知道的,可是若这些是先决条件,那么他么就去创造先决条件。

“我想想,我想想。”岑琛脑子里一时乱糟糟的,他忽然停下来看着顾若离,“先生,能不能麻烦你将你刚刚说的都写下来给我,我带回去再仔细看。”

其实,顾若离对他是有期待的,虽然知道有的事情这个时候做不到,可是岑琛这样的人,谁也不知道以他的天赋,他会做出什么样子的开拓和创新。

“好。”顾若离答应了,“这两天我会将我知道的都写下来给你。”

岑琛又想起来方才用的器具:“能不能送一些给我,我拿回去练习。”

“行。”顾若离去取了一套给他,岑琛抱在怀中,“那我不打扰了,改日再过来。”

“岑大夫。”顾若离喊住他,“你可要来同安堂坐诊?”

岑琛一怔,看着顾若离:“我如今声名狼藉,若是来这里会影响医馆的生意。”他说着行了礼,快步出了同安堂。

“顾大夫,他不会再做疯事了吧。”顾若离都告诉他了,现在的条件不合适,不能做手术,顾若离笑道,“应该不会,那一次的教训对于他来说是刻骨铭心,往后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,他应该轻易不会再鲁莽行事。”

毛顺义松了口气。

晚上回去,顾若离就开始整理她知道的所有知识,分门别类的列了出来,有的很零碎,有的她自己都无法确定。

足足用了五六天的时间,她才将所能记得的东西都写下来。

“您写的?”毛顺义虽没有岑琛那么狂热,可他亲眼见过宝儿这样的外伤缝合后的神奇康复速度,“单一个缝合,就有这么多手法!”

顾若离还用炭笔在上面画了图案,清晰的阐述了手法。

“是,根据部位不同,手法也有所不同。”

毛顺义一页一页的看,不懂的地方就会去问顾若离,顾若离想到了岑琛:“要不要去请岑大夫过来?”

岑琛这些日子都没有来,倒是有点奇怪。

“我去他家看看。”毛顺义收了手札正要出门,就看到岑琛从门口进来,他瘦了一圈,走路时也是一瘸一拐的,顾若离奇怪的道,“岑大夫,您这是怎么了?”

像是受伤的样子。

“先生。”岑琛迫不及待的坐下来,将腿架在椅子上,把裤腿一提指着腿道,“您看看,我的手法对不对!”

一屋子的人看着他的腿呆住,顾若离好一会儿才惊愕的道:“你……自己划的?”

“是!”毛顺义点头道,“一直在猪肉上练习没有手感,我还给我的鸡缝过肚子,不过鸡最后死了。前天我就想到用自己的腿试一试。你看看,手法对不对。”

这个人,简直是疯了!顾若离惊叹道:“您的手法没错,很漂亮!”她顿了顿,“可是,您就算想要练习,也不至于自己伤害自己吧。”

岑琛笑笑,道:“没事,我还试了几种麻醉散,涂抹的效果不显,但酒服麻醉的效果还算可以,我醒着虽能感觉到痛,可却明显没有那么强烈。”

“你这人简直就是疯子。”毛顺义完全无法理解,一个人可以疯到这种地方,“下一回,你是不是就要剖开自己的肚子试一试?”

岑琛朝他笑了笑,道:“先生说条件不合适,所以我暂时不会这么做。”

顾若离无语。

“您的手札写好了吗。”岑琛期盼的道,“这几日我一直在回忆您说的话,觉得消毒也不是毫无办法,此次回去我便开始找,一定有草药可以做到。”

顾若离将手札递给他,岑琛迫不及待的翻开,看的如痴如醉。

毛顺义和顾掌柜看的一脸惊愕,他忍不住摇头,念叨了一句:“疯子。”便去做事了。

岑琛就一个人坐在那里,露着腿上的疤,维持着一个姿势,看的目不转睛。

顾若离也不知道说什么,甚至怀疑她告诉他这些是不是对的。

若是他再用自己的身体来做实验呢,她忍不住叮嘱道:“岑大夫,有的手法您暂时先领悟就可以,千万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再做实验。”

岑琛没有说话,拿着手札恍恍惚惚的走了。

顾若离想留他,欢颜高兴的跑进来,拉着她道:“外面下雪了。”

岑琛已经上了街淹没在人群中。

她想了想叹了口气,走到门口,果然看到外面飘起了雪花,顾掌柜站在她身边,低声道:“今年冬天又长了半个月,又是一场灾祸啊。”

顾若离就想到了住在北门那边的人。

黄章暂时将那些人安置几间庙里,由官府出钱养着,过了冬天再请他们各自去谋生。

她顿了顿,想到了合水,回头和周铮道:“周大人,你陪我去一趟合水吧,县老爷上任我应该去一趟,还要看看大家的播种是不是顺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