轿子走的很平稳,她将见到太后以后遇到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。

走了三刻钟左右,轿子进了宫门,帘子被黄门掀开,顾若离下了轿子,对方见是个女子便只扫了一眼,內侍已经道:“太后娘娘请的,霍大夫!”

黄门没有再问,顾若离跟着內侍过了宫门。

她垂着头走的极快,就在她以为要跟着內侍去坤宁宫时,前头的人方向却是一变,径直往西面而去。

“霍大夫。”內侍回头看了她一眼,低声道,“这边请。”没有想到她这么从容。

顾若离没有多问,跟着內侍加快了步子,又走了两刻钟左右,他们到了一道月亮门前,门边守着四个內侍,见着他们来便就用一种警惕的眼神打量着。

领着顾若离的內侍便亮了腰牌,那几个內侍仔细看了,才放他们过去。

出去便就是一座大理石建的拱桥,抚廊打磨的如同镜面一般,倒映着他们匆忙行走的身影。

顾若离飞快的抬眼朝前面看了一眼,是个华丽的花园,假山林立溪流潺潺,入眼的都是透着青的树木。

可她无端觉得有些凄凉。

她心头微动,已经猜到了这是哪里,不由头垂的更低。

请她来做什么?是发现了她的身份,而来审问她是不是曾经给太上皇治过病?

可是,就在昨天晚上,方朝阳还是很自然的,她并没有看出她的不同。

难道真的是太后娘娘生病了,宫中的太医素手无策?

胡思乱想间,他们已经到了一幢小院前,这里她住过近十天,不敢说每一处都走过,可还是处处透着熟悉,就连院中的死寂,她都不觉得陌生。

“霍大夫。”內侍回头看她,“请。”

顾若离应是,穿过小径,到了那幢院子的门口,院门开着,院子外守着穿着飞鱼服的羽林卫,院内候着两排內侍和女官,里面几十人,却一点声音都没有。

她一出现,守在门口的羽林卫士兵便拦着她,依旧是內侍亮出了牌子,道:“太后娘娘请来的,京中医局司医,霍大夫!”

“进去吧。”羽林卫没有再拦,示意他们进去。

內侍应了,让顾若离在院中等他进去回禀。

隔着帷帽,顾若离的汗渗了出来,如果只是太后过来看望太上皇,不会兴师动众连羽林卫都带着……

而在宫中,出入能有羽林卫守护的人,恐怕没有几个。

她隐隐想到了什么,头垂的越发的低,心里的紧张难以言表。那个是她的仇人,是害了顾氏满门的人,她想过无数次她如果有一天爬上了某一个高度,正面去面对他时,她会有怎么样的反对。

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一通,抑或是不管不顾拔刀见相见,即便不能杀了他,也能让自己死的堂堂正正,让天下人知道,顾氏是无辜的,是死在当权者虚伪和残忍的手段中。

可是,就算有那么一天,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,就像她和霍繁篓说的,她很怕死。

却又更怕苟延残喘。

如果她什么都不做,安安稳稳问心无愧的活着,她就愧对所有人,那些曾经爱她,照顾她的亲人。

这样复杂之下,清楚的知道一去没有回头路时,她不知所措,却又期待莫名。

胡思乱想间。

內侍重新出来,招呼她进去,她从帷帽的帘子后面,观察着不断走进后情形,随即她微微怔了怔,就看到金福顺正站在屏风边上,脸色有些苍白的弓着身子,几个月不见,他瘦了很多,看上去毫无生气的样子……

似乎感受到注视,他抬起头来,随即一怔,张了张嘴又飞快的垂了下去。

顾若离面无表情的从他身边走过去,进了内室。

里面的摆设并没有变化,简简单单,收拾的很整洁,樊氏穿着一件姜黄的褙子,和当初分别时没有多大的不同,只是略消瘦了一些。

她又转头去看樊氏对面坐着的两人。

靠近床的是位年纪约莫六十出头的妇人,穿着紫红色撒花滚金边的宫装,眼角皱纹横叠,面色憔悴忧思的样子,见到她,对方微微一怔,眉头微拧。

这应该就是太后吧?她从对方的眉宇间找到了方朝阳的样子,想必,她年轻时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。

顾若离又去打量太后旁边坐着的男子,年纪四十左右,或许更大一些,微胖的身材个子并不是很高,肤色很白,鼻子和嘴巴像极了太后,说不上多么英俊,可气质凌然,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。

不用去思量,顾若离也知道对方是谁,因为他穿着明黄的龙袍。

“太后娘娘。”引着顾若离的內侍上前行礼,回道,“霍大夫来了。”

顾若离行礼,太后打量了她一眼,眉头微拧,问道:“何以戴着帷帽不摘?”

顾若离的余光飞快的扫了眼樊氏,见她有些惊讶的样子,可随即又恢复自然,她垂着眉眼,回道:“小女容貌丑陋,恐惊了旁人,所以一直才会如此。”

太后和圣上对视一眼,她嗯了一声,道:“不是自卑,是怕惊着别人,倒是个周到的。”

顾若离垂着头没有说话。

“你就是医局刚推选的司医?”圣上开了口,打量着顾若离,好似能看透别人一般,透着凌厉,顾若离应道,“是,小女正是京中医局新上任的司医。”

圣上微微颔首,一直立在他身后的裴公公就道:“圣上,她也是延州瘟疫的霍大夫,前段时间,您还让奴婢亲自去赐了牌匾。”

“哦。朕想起来了。”圣上恍然的样子,道,“怎么没有进宫谢恩?朕还一直好奇,是怎么个年纪小的大夫呢。”

裴公公含笑回道:“年前您的事情多,一直都不曾得闲,奴婢想着当过些日子再回您此事,没成想,霍大夫成了司医,又被太后娘娘召入宫中,实在是巧合。”

圣上颔首,又看了眼顾若离,赞赏道:“小小年纪能有此修为旷古稀有,朕也算是开了眼界了。”

裴公公在一边附和。

“先看病吧。”太后也好奇,可比起对顾若离的经历和外貌,她更期待她的医术,“去吧,给太上皇瞧瞧。”

顾若离跪着,膝盖生疼,耳边是圣上温和的声音,她不敢再抬头,害怕自己忍不住,会做出使自己后悔的事情。

顿了顿,她深吸了口气,应道:“是!”

顾若离起身,往床边走去,樊氏站在一边揪着手指,忽然开口道:“母后,这位小姑娘的年纪不大,医术会不会……”表示她有些不信任。

“试试吧。”太后叹气,声音悲凉的道,“各个大夫手法不同,她既盛名在外,自然有她的过人之处。”

樊氏应是。

金福顺上前撩开床上挂着的半边帘子,顾若离就看到太上皇,他睁着眼睛静静的看着她,脸色灰白一片死气,她心头一跳,就看到太上皇几不可闻的和她笑笑。

她忽然明白了什么,福了福,道:“得罪了。”

“无妨。”太上皇将手从被子里拿出来,架在脉枕上,顾若离号脉……

这么长时间以来,她无数次想要进来看看太上皇的病情如何,可是苦于没有办法。

今天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。

她看向太上皇,背对着太后几人,微微一笑,又用手指点了点他的手腕,意在告诉他,他的身体恢复的很好。

太上皇似乎明白她的意思,望着她笑笑,几不可闻的摇了摇头。

顾若离明白。

“如何?你可有法子治?”太后问的有些急切,这两日听了无数遍顾若离的传闻,说她擅长疑难杂症,胆大心细,用药精专,乃是不世出的奇才,就连荣王府都派人去请了,她居然还拒绝了,说是不出诊。

今天,她一早来看太上皇,见他居然咳出血来,便心头发凉,立刻着人去请顾若离进宫。

“小女无能。”顾若离再次跪了下来,垂着头道,“此症已是末期,除非有仙丹在世……”

顾若离说完,飞快的看了眼圣上,就见他稳稳坐着,听到她的话先是眉梢一飞,随即拧了眉头当太后之前抢着问道:“真一点法子都没有了?”

“是!”顾若离道,“若是早些,小女或许还能一搏,只是此刻……”她摇了摇头,很遗憾的样子。

她的话一落,就听到太后身边的女官惊喊一声:“太后。”

“没事。”太后有些受不住,头晕目眩,眼中的亮光也逐渐暗淡下去,她摆了摆手示意顾若离起来。

顾若离起身,太后走过去坐在床边,就听到太上皇咳嗽起来,声音痛苦发闷,樊氏忙拿了痰盂过来,太上皇呕了一口。

不是痰,而是褐红的血。

“参明!”太后慌了神,圣上也蹭的一下站起来,习惯性的喊道,“快传御医。”

樊氏摆着手,拦着道:“圣上,霍大夫正在这里呢。”

“怎么办。”圣上回头看着顾若离,“你可有什么办法?”

顾若离打量了一眼太上皇,点了点头道:“我能施针,稍缓一刻,至于其他的,怕是无能为力。”

“那就施针啊。”圣上挥着手,又去扶太后,“母后,您别激动,先让霍大夫施针。”

他走路有些跛脚,这让顾若离想起方朝阳说的他摔了一跤的事情。

太后松开太上皇的手,回头看着顾若离,迫不及待的道:“你快,快点啊。”

顾若离应是,去了床边,金福顺拿了一套金针过来递给她。

顾若离停下来,又扫了眼圣上和太后。

“母后,您先去外面坐着歇会儿,先让霍大夫诊治。”房间里又闷又湿还透着一股腐朽之气,太后摆手,道,“我不走,我要在这里陪着参明。”

太后不走,圣上自然也不好离开,便又回去坐下。

顾若离硬着头皮走了过去,太上皇看上去很虚弱,喘着气一副难续的样子。

“霍大夫。”太上皇声音很轻,嘶哑的道,“我可是要死了。”

他的脉象确实不好,不过这样的不好似乎是浮在表面,若不细查很难分辨……顾若离知道,他大概是在身体上做了手脚,要不然不会如此。

“我给您施针。”顾若离回头看着樊氏,樊氏上来帮忙解开太上皇的衣襟,交错间顾若离手中被塞了块帕子,软软的攥在她手心,她微微一滞,不动声色的将帕子塞进袖子里。

太医院中,戴韦看着自己的徒弟,问道:“你确定太后娘娘请了霍大夫去西苑了?”

“确定。”他的徒弟今年初才进的太医院,年纪很小,却很活络,“徒儿亲耳听到黄门说的。”

戴韦蹙着眉,神情变幻莫测。

“不过,她终归是女子。”他的徒弟道,“就算翻了天,也不还是女人,您说是不是!”

戴韦没有说话。

“我去西苑看看。”戴韦大步而起,径直往西苑去,却在门口撞上了孙道同,对方似乎也急匆匆的样子,戴韦唇角微勾,看着孙道同道,“孙大人,这么急匆匆的,是要去哪里?”

他不用想,也知道孙道同是打算去西苑。

是打算去救霍大夫?

“有事要回家一趟。”孙道同并不看他,也不想和他纠缠,就在刚才他听到太上皇吐血的消息……太上皇的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去了,顾若离在那边太危险了。

她刚刚建立起来的声望,决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葬送了。

“本官也正要回去。”戴韦抱拳,做出请的手势,“孙大人,同路吧。”

孙道同看了眼戴韦,冷哼了一声,拂袖走在前头,戴韦决心拖着孙道同,慢条斯理的跟在后面。

两人到了宫门外,戴韦正要说话,忽然就见孙道同停了下来,他一怔顺着看去,就看到一个戴着帷帽穿着鹅黄褙子的小姑娘,正扶着轿杆上轿。

而她身后,则跟着七八个坤宁宫的內侍,正手捧着绫罗绸缎。

一看就是太后嘉赏的?!

戴韦看着,心口顿时堵了一口气,进不去出不来。

“戴大人。”孙道同暗暗松了口气,回头看着戴韦,“一起吧。”至少没有听到太上皇去了的消息,那么顾若离这一行就算躲过了一劫。

戴韦脸色难看,僵硬的扯了扯嘴角。

轿子前面,顾若离像是发现了什么,忽然停下来朝这边看过来,远远的福了福。

“霍大夫。”孙道同抱拳打了招呼,戴韦不得不跟着过去,顾若离回道,“戴大人,孙大人。”

几个人出了宫门,站在门外说着话,宫中的轿子就抬着侯在一边,顾若离和几个內侍和轿夫道:“劳几位稍等一刻,我与两位大人说几句话。”

“霍大夫自管说,我们等一等便是。”领头的內侍应了,很客气。

顾若离道了谢。

“霍大夫去的西苑?”戴韦看着顾若离,想要打量她的神色,可惜她戴着帷帽,什么都看不清,“太上皇的身体可安好?”

顾若离毫无隐瞒的样子,回道:“方才咳嗽的厉害,燥入心肺,恐难用药治愈了……”又道,“戴大人不曾过去诊断过吗?”

这种事,他们不应该谈的,只是戴韦有心问,顾若离无心瞒,便说了起来。

孙道同听着心头一顿,眉头皱了皱,可到底没有阻止。

他不了解顾若离,可却觉得她应该不是毫无城府的,这样没有遮拦的和戴韦说太上皇的事。

“是吗。”戴韦心头冷笑,颔首道,“霍大夫医术高深,有你在,太上皇的病症怕是有治了。”

顾若离道了声不敢:“后日还要再来一次复诊。”她说着又道:“不敢耽误各位公公太久时间,小女先告辞了。”

“慢走。”孙道同抱了抱拳,戴韦唇角几不可闻的勾了勾,目送她上了轿子。

一路上七八个內侍的架势引着的百姓议论纷纷,直到轿子在同安堂前门停下来,顾若离从中下来,大家才恍然大悟!

霍大夫,这是被请到宫里,给贵人治病去了。

得了这么多赏赐,看来是治好了,有功。

内饰们将东西放进医馆,顾若离在柜面拿了银子打赏,笑着道:“有劳各位公公,若是不耽误,留下来喝杯茶,用个便饭吧。”

“还要回宫复命,不叨扰霍大夫了。”领头的內侍颔首,大大方方的接了银子去了。

顾若离将他们送走,白世英和张丙中几人就迎了过来。

“还顺利吗?”白世英担心她,便没有回去,顾若离含笑道,“还算顺利,让大家担心了。”

众人松了口气,只要没事就成,至于给谁看病都不重要了。左右都是贵人,是他们惹不起的。

“霍大夫。”廖掌柜笑盈盈的走过来,打听道,“您这得了一堆的宝贝,是去宫中给贵人看病了吗?”

顾若离笑着点头。

“厉害。”廖掌柜竖着大拇指,“佩服!”

大家不禁逗笑了起来。

顾若离和张丙中将宫里赏赐的东西都收拾妥当,刚坐了歇了一会儿,陆陆续续来了几家医馆和药铺的掌柜或是东家,目的不约而同,都是为了顾若离打算举办的民间药师大比。

顾若离失笑,提着的最后一点心思放了下来,和大家讨论着药师大比到底如何办。

“我打算先发传单。”顾若离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,“能贴告示的地方,都贴一遍,再邀请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来做评审,尽量将声势做大,引起了轰动。至于彩头,我正拟一份契约,稍后给你们看看。”

“我觉得师父的法子可以。”张丙中点着头道,“传单的事我去办,请老大夫的事师父您去做,刘大夫和方大夫依旧留在医馆,这几天生意太好了,离不得他们任何一人。”

“可以。”顾若离点头,白世英就看着她道,“医馆我也能来帮忙,别的事不行,抓药的事倒是可以。”

“那就辛苦白姐姐了。”顾若离长长的松了一口气,“将这件事办好了,往后医局的路我就能走的顺坦了。”

大家都点头。

“戴大人。”蔡正坐在戴韦的书房,愁眉苦脸的道,“她今儿从宫里一出来,京中几家参赛的医馆可都上门了,您快想想办法啊。”

戴韦没有说话,那些人并不知道宫中请顾若离进去是给谁看病,只当是贵人信任提携。

顾若离本就名声大噪,现在再加上去了一趟宫中得了太后娘娘的赏赐,简直是水涨船高,那些人自然就趋之若鹜了。

“就让她办便是。”戴韦凝眉道,“如今她正在风头上,你不要自作主张,免得羊肉没吃到,惹了一身的骚。”

司医的事,可不就是蔡正自作主张,无缘无故的被顾若离撺掇着打赌,最后输的面子里子都没有。

“还有一事。”戴韦看着他,“顺天府关着的那几个人,是不是你找的?”

蔡正脸色一变,目光顿时闪了闪,低声道:“是蔡某和二爷一同寻的人。”又飞快的解释道,“您放心,那些人根本不知道是我们吩咐的,就算在顺天府打死了,也牵扯不到我们身上。”

“你看看你们办的事。”戴韦生怒,实在是觉得烂泥扶不上墙,他连说都懒得说,“往后不管做什么都要来和我商量一下,不要再自作主张。”

蔡正忙应着是,又道:“那……我到底去不去?”是指顾若离办的药师大比的事。

“你是医局的人,自然要去。”戴韦知道,只要蔡正几次不去,医局就再也没有他的位置了,到时候大家就只认一个霍大夫,谁还记得蔡正。

蔡正心里有些不安:“我怎么觉得她不安好心,要不然怎么会亲自上门来请我,还让我来请您出席。”

他和顾若离接触不多,但一直留意观察,一开始觉得这个小姑娘脾气不好,但没有多少心机,可这一回他吃了大亏后,再也不敢掉以轻心,总觉得她会蓄意报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