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低头逐一签完,护士讲:“你明天最早一台手术,现在开始不要喝水了啊。”

宗瑛说:“知道了。”

护士走后,病房里只剩宗瑛一个人,她转头怔怔看向窗外,敛神下了床,披上外套在走廊里晃了会儿,决定回一趟公寓。

路上行人寥寥,到公寓门口时抬头一望,窗子大多亮着,只有2楼两间和她住的那一间,漆黑一片。

刷卡进门,坐上楼梯到顶层,打开房门,按亮廊灯。

那廊灯忽闪了闪,数秒后才恢复稳定,宗瑛移开视线,径直走向书房,俯身拧亮台灯,暖光霎时铺满桌面。

她坐下来,取过纸笔想了半天,最后低头写道:“盛先生:我无法确定你何时会回到上海、回到这间公寓,也不确定你是否能看到这封信,我明天手术。”

金属笔尖在光滑纸面上滑动,她写着写着忽然停下来,抬起头,闭眼深呼吸,埋头又写道:“我希望,我们还能再见。”

还未来得及落款,忽闻敲门声。

这么晚会是谁?宗瑛搁下笔起身,看一眼时间,晚9点多,绝不会是盛清让。

她打开门,外面站着公寓的保安。

保安递了一沓快递信封过去,道:“这个是你的快件吧?积了好多天了呀。这个上面电话打不通,我们就代你收了,但你一直不回来,也没法拿给你,刚看你这边灯亮了,就赶紧给你送过来。你快点看看,好像都是同一个人寄的。”

宗瑛低头查看面单信息,一眼认出是盛清让的字迹,快件揽收日期几乎是从他离开南京那天开始的。

她快速拆开快件,从里面抽出薄薄信笺,一张又一张,记录行程,报平安的同时又表达了问候。

“宗小姐,我已抵汉口,这里下大雨,天气预报显示你那里也在下雨,天凉了,注意保暖。”

“宗小姐,我已抵武昌,月朗风清,又是良夜。你何时做手术?望一切顺利。”

“宗小姐,我将回上海,但回上海的路已不太通畅,需从扬州至泰州,转道坐船抵沪,望你平安。”

电话铃声乍响。

宗瑛陡回神,握着那一沓信笺快步走向座机。

越洋电话,那厢是小舅舅的声音,他讲:“小瑛,没有打扰到你休息吧?”

宗瑛说:“我还没睡,怎么了?”

小舅舅说:“你外婆手术很成功,恢复也不错,今天下床活动没什么大碍,她才肯给你打电话报平安。”

宗瑛松了口气。

小舅舅又讲:“她想你下次休假能来我们这里住一段时间。”他顿了顿,仿佛带了笑般接下去说道:“还说希望你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。”

宗瑛“嗯?”了一声。

小舅舅讲:“我听她讲你交了男朋友,她给我看过藏在手机里的照片,看起来很不错的一个人,有点像——”

宗瑛眉头忽然皱起。

他接着道:“像30年代的一位律师。”

宗瑛骤然屏息,又问:“哪一位律师?”

小舅舅回说:“姓盛,在巴黎修的法学博士,回国后也在我们家那间公寓住过,应该是最早一批住户,没住几年,就去世了。应该是死于沪战期间,具体日子不太记得,天妒英才,可惜了。”

宗瑛呆呆怔在案几旁。

电话那边的讲话却仍在继续:“怎么和你说起这个了?你一个人住,工作又忙,多注意身体,有空来看外婆。”

也不知电话是何时挂的,宗瑛回过神,骤地翻到最后一张信笺,上面只留了寥寥数语:

“宗小姐,我明日回沪,望你万事顺遂,我很想念你。”

宗瑛手脚发冷,返身回书房,打开电脑进入搜索页,打出“盛清让”三个字,敲下一直没敢按的搜索键。

黑白照跳出来,点开履历,一个人的生平,也只有短短的半页,对于乱世中茫茫众生里的一员而言,这半页记载已经够奢侈了。

都不必拖动页面,便能一眼见得一个人的死期——

1937年10月27日。

宗瑛连呼吸都暂停了,视线移向电脑任务栏,日期显示:10月26日。

他将死在1937年的明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