宗瑛好意开口:“叶先生,多做一重准备总归稳妥些的。”

叶先生无可奈何摇摇头:“哪边还有另一重准备可做?我乡下已经没房了,现在想要离开上海去别的地方,经济实力也不准许,那么也只能待在租界里。”

他将话讲到这个份上,宗瑛不再多言,只回头看一眼空荡荡的奶箱,兀自出去了。

盛清让家里除了半袋大米,几无存粮,她需要去买一些即食品。

一路走,碰到好几个店都紧闭着门,街上有提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人,他们举目张望,有一种不知何处可落脚的茫然。

宗瑛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西洋茶食店,橱窗帘子却拉下来三分之二,原该摆得密密麻麻的食品柜里,空了一大半,门也关着。宗瑛抬手按电铃,外国店员朝外看看,才走过来开门。

他一脸的谨慎,宗瑛进门之后他又将门关起来,用蹩脚的中文讲:“小姐需要买什么?”

店里充斥着奶油和香精的气味,但都冷冷的,像隔了夜,缺少蓬松的新鲜感。

宗瑛低头看玻璃柜,里面没有一样点心令她有食欲。她问:“没有现做的吗?”

“很抱歉小姐,今天烤炉没有开。”店员如是答复,宗瑛抬起头,看向装法棍的筐子说:“那么,把法棍都装给我吧。”

店员抽出纸袋,将余下几根法棍全装进去。待宗瑛付了钱,他这才将袋子及零钱一并给她,同时提醒她:“小姐,路上请小心一些。”宗瑛偏头看向外面,确有难民虎视眈眈盯着这边。

她推开门,恰有两个巡警路过,她便跟着巡警回到了699公寓。

那位太太已经不在入口处了,想必闸北亲戚们已经顺利入住她家。

叶先生仍在服务处忙着,看到宗瑛说:“宗小姐,报纸刚刚送来了,牛奶还没有!”宗瑛去拿报纸,他又讲:“我刚刚是听说送奶工在路上被抢了呀,不晓得真假。”

宗瑛没接话,搂着法棍和报纸上楼。

这时盛清让已经醒了。他坐起来,先是发觉自己身处家中,紧接着又看到门没有关,最后才意识到身上裹了条陌生毛毯,衣服也不是自己的。

高烧刚退,多少有些反应迟钝,盛清让听到脚步声时,宗瑛已经进来了。

她将报纸搁在餐桌上,进厨房放下法棍,喝完之前倒的一杯水,擦亮火柴,重新点燃煤气灶煮粥——

得心应手,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从容。

盛清让看得略怔,他回过神,试图回忆昨晚上的事。

淋了雨,累得不行,无处可去,最后只得到699号公寓。再后面的事,他一概记不得了。

这时宗瑛倒了一杯温水放到他面前:“盛先生,你昨晚发了高烧。”

她说着在对面一张藤椅里坐下,盛清让抬头看她,交握起双手,毯子就滑下来。

他又连忙捡毯子,看到自己光裸着的一双脚——鞋没了,袜子也没了。

他试图询问,宗瑛却恳挚坦荡地开口:“抱歉,你换下来的衣服落在我那里了,今晚再去取吧。”

他昨晚病得不省人事,那么自然不可能是自己换的衣服。盛清让短促闭了下眼,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那情形,一种“被人剥光”的尴尬和不适感迅速地升腾起来,逼得他耳根不自然地泛起红。

他喉咙肌肉骤然变得紧张,但脸上仍保持着体面的镇定,同时心里也努力说服自己——

医生眼中无性别,宗小姐是个大夫,那么护理病人对她来讲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,没有尴尬的必要。

这样的宽慰终于使得他耳根的燥热褪下去,可宗瑛却突然起身,很理所应当地伸手探了一下他额头,蹙起眉讲:“还有些烧,可我没有带药,多喝点水吧,再睡一会儿。”

盛清让僵着身体往后靠了一下,好在粥再度沸了,宗瑛折回厨房去关煤气,给了他一个松气的机会。

可他紧绷的双肩还未及松弛,屋内“叮铃铃叮铃铃”一阵铃声乍响。

宗瑛当然不会抢他的电话接,站在厨房看他从沙发上起身,又见他略微一晃,紧接着挺直脊背走到电话前,不急不忙拎起了听筒。

她隐约听到一些来自电话那头的声音,语气急迫,嗓门很大。盛清让则只回:“我知道了、好的、我今天去。”

挂掉电话,室内恢复平静。

盛清让在电话旁站了一会儿,随即走向卧室。

他换好衣服打开门,宗瑛就站在门口。

她抬起头:“盛先生,你要出门吗?”

他说:“是的,我有要紧事,需要出门。”然他脸色惨白,精神也很差,身体稍稍倾向墙面,几乎要挨上去。这样的状况,根本不足以支持他出门,甚至去办要紧的事。

宗瑛想劝他不要拿身体开玩笑,但她讲不出口。

盛清让侧身绕过她,脚步虚浮往外走,宗瑛突然上前一步,从后面抓住了他的手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