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往底下一看,这大冬天的,几乎人人都顶一个光头,唯一一个留着头发的,不用问,一定是自家那个小妖怪。至于为什么人人都是光头,也不用问,一定是小妖怪坑的。

果然,一问,那位“老大”便摸着光头,吭吭哧哧地道:“娘,随便儿说了,咱们的头发稀黄屎黄的,是因为毛根子没经过冻,就像那地里的秧苗儿,经过了冬日的冻,第二年才长得好,剃个光头,让毛根子冻冻,冻大了,后头长出来的头发,就能和他一样,又黑又粗啦。”

这一群孤儿都叫她娘,一来掩人耳目,二来显示刺史亲和力,三来也方便自家儿子叫娘,以免影响亲子关系。刺史大人行事向来什么亏都不吃。

随便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

瞧瞧,谎话连篇还能扯出个四五六。

文臻看一眼随便儿,随便儿一脸憨地对她笑,要不是文臻太了解他,见他第一面就被他一脸憨浇一脸尿,八成会觉得这小子是真这么认为的。

“随便儿,大家都剃了,你怎么不剃?”

“娘。我头发好呀。我要再剃了,长出来又比大家粗黑,这不义气。好兄弟,头发就该一样的。”

文臻:“呵呵。”

“好兄弟,就该一样的。”她对着采桑,下巴一努,“去,给随便儿剃了。回头长出来如果比别人黑粗,不怕,我亲自帮他打薄了就成。”

随便儿:“娘,我的亲娘!”

文臻:“哎!”

亲娘无比强大,采桑忍笑上前逮住唰唰唰,随便儿瞬间便是也是光溜溜一个青鸭蛋,他摸摸脑袋,也不哭,便和采桑讨帽子,“怪冷的,采桑姨姨给我绣个帽子,要上次那种绣榴莲的。”

这家伙不爱吃肉爱吃水果。

采桑立马答应,文臻白她一眼,只得又道:“要给就一人一个,大冬天的光头也不怕冻坏。”

采桑又应。撇撇嘴,心想当小姐的儿子也怪不容易,不能享少爷身份,还处处被当娘的挤兑,也就少爷心宽,厚道。

心宽厚道的少爷笑眯眯地看着她,心想采桑姨姨身材真好。

文臻这才问起怎么打架了,这回人人都不说话了,一张张小脸都耷拉下来,丧得很。

文臻便心里有了数。

果然还是代言人老大,怏怏道:“他们骂我们没爹没娘没人教……”

文臻:“哎这话过分了啊!”

随便儿:“所以我揍了,揍得他们叫我……叫老大爹了!”

文臻:“叫你爷是不是?”

随便儿:“哈哈哈当然……不是!”

文臻托腮,看着堂下的儿子,东堂算年龄加一岁,说是三岁多,其实也就两岁半不到,小小的娃娃站在人群中,虽然脸上笑嘻嘻的,但终究掩不住眼神的些微失落。

这孩子自小颖慧,她为了保护他,也怕他年纪太小说漏嘴,所以没敢和他说明身世,他是一直以为自己真是个孤儿的。

然而心硬的文大人并没有什么歉意,也并不打算良心发现就告诉他。

他爹是皇子,身缠奇毒,那毒很可能还来自皇室;他娘是刺史,封疆大吏,身处朝堂漩涡,爹娘注定一生不得安枕,要么干掉所有威胁自己的人,要么被威胁自己的人干掉,作为爹娘唯一的孩子,也注定是某些人的眼中钉,他凭什么就该处于羽翼之下不经风雨享受永久保护?

她倒是愿意保护,问题是人总有疏漏虚弱之时,万一有一点顾不及呢?

年轻人,多受点磨炼总是好的,无论是精神,还是身体。

所以这个孩子,自幼便泡药澡,一岁她便替他针灸疏通经脉,一岁半还没会跑就开始扎马步,两岁延请名师开始筑基,如今也已经开始和她,晚上一人泡一个果冻缸,打溜溜拳。一年四季,风霜雨雪,每日天不亮就起床,书读得怎么样她不管,但是品格必须过硬,身体必须强健,武功基础必须坚实。

很多时候孩子打拳打睡着,烈日下晒到脱皮,寒风中小脸冻得发青,脱下衣服泡澡身上青一块紫一块,采桑看了落泪,一次次劝说孩子还小何必操之过急,文臻笑嘻嘻一言不发,随便儿笑嘻嘻安慰他采桑姨:“没事没事,给绣个荔枝荷包就好了。”回头却和她哭,“娘我屁股痛,娘我头痛,娘我肚子痛……”从她这骗几片水果干,也便不痛了,照样高高兴兴去练。

文臻不是不心疼,但是现在舍不得,日后风浪来了可不会舍得他。

她坐在堂上,看清孩子神情,笑了,招呼采桑,“备几样礼物。”

采桑备好礼物,她便亲自带着孩子们,浩浩荡荡出了门。

能送来刺史府学堂的孩子,自然都住在临近,今日挨了揍回去,免不了要和父母告状,但问题是脸上无伤,脱下衣服身上也没有。既然无伤,大人也就不当回事,孩子们又说不清楚,毕竟当时一片混战,大人们也就丢开手。谁知道门声一响,有人拜访,开门一看,惊到腿软。

刺史大人亲自上门。

赶紧将人请进来,才发现刺史大人身后跟着一串小萝卜头,刺史大人毫无架子,递上礼物,十分客气地说是来赔礼道歉的。自家府里的这些孩子行事鲁莽,伤了您家的小公子,本官代他们赔罪。

人家哪里当得起,惊得连连后退,正要说不过是孩子玩闹,谁知刺史大人话风一转,叹息说道养在刺史府的孩子们,虽说是孤儿,但是自己已经收养,那便是自己的孩子,那自然是有娘的。自己辛苦养育,就是为了让孩子感受到有家有亲人的温暖,何必再去揭孩子的伤疤呢?如此一番苦心岂不是白费了?又道自从刺史府收养了这些孩子,本城富户士绅百姓官员,没少捐助,其心悯善,从道义来说,亦对这些孩子,如父如母如祖,比之那些有爹娘养育的孩子,也未必就差了。

这话便如一个个耳光扇在人家脸上,就差指着鼻子骂人家有娘养没娘教了,偏偏态度谦卑,辞气恳切,说得也无可指摘,大部分父母脸如猪肝,心里已经做好了等下把自家孩子狠狠竹鞭伺候的准备。务必要打到声振屋瓦,让刺史大人消气。也有那些刺头的,不知理的,便去剥孩子衣服,想要抗诉便是说错了话,那也不能打人,但是找来找去,真是一块指甲盖大的伤口都没有。

文臻微笑。

她都不用问,便知道,只要随便儿出手,绝不会给你们留下证据的。

老大微笑。

打架的时候,随便儿面授机宜,如果是女孩,就揪小辫子;如果是男孩,就捏小雀雀,踹屁股蛋儿,捣腋下……总之都是留不下伤痕却叫你痛得嗷嗷叫的阴损地方。

留得下伤痕算我输。

文大人带着娃娃们道完歉,便施施然走了,还没出门槛,身后便响起杀猪般的揍娃声。

一众孩子听得津津有味。

在他们听得最嗨的时候,文臻悠然道:“以暴制暴,莽夫所为。今晚回去大字加一百个。”

哀嚎遍野。

文臻不理。该给他们出的气要出,该给的罚也要罚。难道打人还有理了?

身后,随便儿在和老大咬耳朵:“……帮我写了,回头荔枝干分你两个……不,三个!我好不容易存下来的,这个天气,荔枝干!”

“成!”

老大一手狗爬字,随便儿也一手和他一模一样的狗爬字,怎么学也学不好。但是文臻曾亲眼看见他自己私下算账写的字,相对于他的年龄来说,算得上漂亮。

由此得出结论,这小兔崽子从一开始就故意学老大的字,力保自己的字和老大的字一模一样,以方便老大随时帮他抄书作弊。

这心思,没谁了。

文臻就当没听见,这是属于他的狡慧,适宜于乱世生存,她该庆幸才是,何必扼杀。

至于老大,愿打愿挨,她亲手做的荔枝干,市面上可买不着。

晚上果然随便儿早早地练完功便跑来了她房里,翻着小本子说今天轮到他侍寝。

因为收养了七八个孤儿,都有母子名义,又想和儿子保持良好的亲子关系,所以文臻也曾尝试过带着这些孩子起居,也好偶尔抱着儿子睡一睡。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她做官日久日渐威重的原因,还是终究不是亲生的亲近有限,那些孩子对她尊敬有余亲热不足,和她呆在一起总别扭,她自己也不是那种爱心泛滥的人,也觉得不自在,七八个孩子中,她只想和随便儿睡,也只有随便儿想和她睡。

等到随便儿渐渐大了点,晓得争宠了,便自己做了一个本子,将“和母亲住一起”作为政治任务,给孩子们排名单,孩子们每每你推我让,他便“挺身而出”,以此为交换条件,“舍身”代为“侍寝”。绿头牌夜夜都是随便。

又能陪娘睡,又能占便宜,人间一大乐事也。

文臻乐见其成,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椒房专宠,唯我儿也。

母子两个点着火盆,大被同眠,一边吃着干果点心,一边谈心。

随便儿和他娘汇报今日“侍寝”所得:“妞妞帮我洗三天袜子。”

妞妞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,就是身体弱,被逃难的父母给扔了,如今也养强壮了,性子却依旧弱,五岁的小姑娘,整天跟在三岁的随便儿身后,谁声音大一点,她就能把随便儿的衣裳哭湿。

文臻:“妞妞和甜甜你喜欢谁?”

随便儿:“一个哭包,一个讨嫌鬼,谁都不喜欢。”

文臻:“是啊,叫甜甜的都是讨嫌鬼。”

随便儿:“妈,你还认识叫甜甜的啊。是漂亮姐姐吗?”

文臻:“是美貌爹爹。”

随便儿:“……呼。”

文臻:“随便儿你这不感兴趣就装睡的病很重啊,需要针灸吗?”

随便儿:“妈,我醒了!妈,这不是我没爹,所以不想问嘛。不然你给我变个爹出来啊……何必伤害宝宝呢。”

奶声奶气,唧唧哝哝,话却刁钻。

文臻双手枕头,想着这一军将得好啊,要么还是给小子透点口风吧,免得将来知道真相,恼羞成怒,大肆报复怎么办?

别说,这小子这点大就心眼比莲蓬多,长大以后真要斗起来……她有点含糊。

“变个爹有什么难的。”她懒洋洋地道,“就算变个娘也是小事一桩啊!”

随便儿:“我就知道!”

文臻:“什么?”

随便儿:“我就知道我是那落难的皇子,受灾的大官,微服巡查被人敲了闷棍失忆流落他乡,或者得罪了强梁被人掳去了山岗上,遇见了姑娘她人美又善良……”

文臻:“什么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