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绝并没有立即离开湖州。

因为他是亲王,随身行李多达十几辆马车,收拾行李也需要时间,这是天经地义的理由,文臻也不好做得太难看,由他收拾去吧。

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现在也有点顾不上了,她肚子隐隐作痛,肚皮也在一阵阵地绷紧,必须赶紧回府躺着,看着是不是动了胎气,还是真的要临产了。

在回去的路上,她听陈城说,湖州原刺史和别驾,都在天京专门用来行刑的西庙被剐了。

这也是迟早的事。

一路上她一直闭目小憩,采桑几次掀开帘子似乎想要和她说什么,见她睡着便没开口,文臻知道她的举动,但她现在实在状态不好,也懒怠再动。

自从来到湖州,风波不断,殚精竭虑,到今日总算暂时尘埃落定,她必须得稍稍放松一点,才能保证自己还有精力应付接下来的生产。

回了刺史府,她立即令张钺去接待朝廷官员,暂时处理湖州刺史府一应事务,刺史府后院则立即封闭,除了自己的亲信外,其余人不可出入,由潘航带人接手原守卫,将刺史府守了个固若金汤。

此时采桑才和她说起和张夫人君莫晓的安排,文臻大喜,她太过繁忙无法顾及,多亏张夫人这样老成的人支应,而张夫人的速度非常快,竟然连夜将刺史府周围的民房全部收回撤出,选中了一间位置最合适的屋子布置成产房,潘航已经派人将左邻右舍全部驻扎,稳婆也已经送了进来。

只是想要慢慢考察稳婆已经不大可能了,采桑有点为难,文臻却不过一笑,让君莫晓去医官,找了个大腹便便的孕妇,给了银子,请人家扮成即将临盆状,从自己的刺史府,蒙了脸一路抬到那产房去,果然惊动了那几个稳婆,最快速度跑出来,不急不忙准备接生的留下;一时反应不过来,有点失措的请走;眼睛东瞟西瞟的,还试图向墙根走的,立即拿下,关在地牢里,不到自己顺利生产完毕,不会放走。

只不过半个时辰,就筛选完了稳婆,张夫人叹为观止,但问文臻那个有点失措的稳婆,既然不是心怀不轨,后来也很快反应过来,何不留用,也好多个帮手?

文臻却笑道:“有时候,不是人多就能办好事的。”

张夫人愣了一瞬,随即反应过来。确实如此,若是只有一人,担了全部责任,便不得不打起全部精神,但若有了两人或者更多,难免会互相依赖,互相推诿塞责。她想了又想,真觉得这道理用在商场上也是一般得用,不由衷心赞叹:“大人真是灵慧百通,见大人便如见世间万象。”

“这话过了。”文臻慢条斯理吃了点点心,放下碗,起身准备去花园走动走动再睡一会。又道:“不必焦灼,也未必很快就生,我现在感觉又好了些,应该最起码还有两三天。”

张夫人等人原本焦灼,但看她镇定如此,渐渐也安静下来,采桑便上前扶住了她,张夫人正要跟着,文臻道:“还请夫人安排厨房多烧些热水,煮些布巾,准备消毒。”

张夫人和君莫晓便匆匆去了,文臻由采桑扶着出了门,远远的,苏训跟了上来,相距数丈这样跟着,文臻也没理会。

走了几步文臻才道:“说吧。”

正低着头的采桑,惊得一跳。

她抬起头看文臻的脸,正对上小姐微弯却又深邃的眸子,眸光平静却又光芒灼人,看透人心一般,她此刻心跳得急,眼前却掠过昨日街角陋巷里,采云那张浮肿满是伤痕的脸。

耳边是她凄切的哭诉:“……我没有背叛小姐,我只是假装答应带他们去找小姐,这也是小姐的嘱咐,我以为这是小姐的计策……后来我被殿下暗卫救了,他们却误会我背叛小姐要处置了我,我就又逃脱了,后来才隐约听说小姐的丫鬟上殿诉冤,我猜是你,又听说了当时的很多流言,我怕小姐误会我出卖了她,不敢回到她身边,就流浪乞讨为生,我一个女子,无所依靠,听说小姐到了湖州,就也跟着来了,这一路上,我被骗过,被打过,差点被卖到窑子里……但是我不敢找小姐……我不敢……”

也不知道是因为受苦太久,还是有旧伤太激动,采云说着说着就晕了,采桑没办法把她留在那乞丐聚集地再任人欺负,只好带了回去,本想给她在府外另外安排个屋子休养阵子就送走,谁知道求雨的事情发生,她怕小姐受到伤害,因为采云身份的特殊,身边又没有小姐的亲信,不敢随便交托,只好将昏迷的采云留在自己屋子里,命人看着,自己赶去了龙祠,如今刚刚得了空,还没想好要怎么说,却已经被小姐看出来了。

迎着小姐的目光,她心底一阵发紧。想着她当时说要禀报小姐,如果真的有冤枉,小姐会原谅她接回她的。采云却攥着她的手,拼命摇头,一声声地道:“采桑,我们自小一起长大,你知道我是什么人,我怎么会背叛小姐。可是,可是你知不知道小姐是什么人?你觉得她真的会原谅我吗?会再相信我,接纳我吗?”

她哭着问自己:“你看看我这模样,你看看我这一身的伤和疮……你想想,小姐什么身份,什么能力,殿下身边的护卫又是什么样的人?如果我真的背叛了小姐,他们怎么会让我活着?但我没有背叛小姐,我只是因为没有你表现那么忠诚可靠,所以我就被放弃了,我被放弃了你懂吗?还是那话,小姐什么身份?她既然知道我无辜,真要找我,不可能找不到我,她就是不要我了,就是因为这一点点的错,就不要我了……采桑,你跟在小姐身边也久了,你扪心自问,小姐真的是个良善人吗?是个容易信任人的人吗?是个心软的人吗?”

采桑无言以对。

她喜欢小姐,尊敬小姐,愿意为了小姐付出一切,可她也很明白,小姐真的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好人善良人,可是要她说小姐不是好人,她觉得也不是,这里头的道理太深奥,她一个丫鬟说不出来。

“……你别去和小姐说,别!我并不指望回到小姐身边,我就是想找到你……提醒你,告诉你我的遭遇……如果你能照拂我一二……就是我的运气,如果你不能,我也没什么怨言,终究是我自己的命……采桑,不要为我贸然去试探小姐,更不要提我的事,万一她因此恼羞成怒,迁怒于你,或者怕你因此寒心,从此远了你或者打发了你,那就是我害了你了,我们姐妹一场,我这辈子已经完了,不能再害了你……”

句句恳切,句句为她着想,句句堪称金玉良言,如果采云提出想回到文臻身边,采桑会立即警惕地离开她,但是她没有,不仅没有,她还十分惊恐,不愿意回到文臻身边,昏倒了还喃喃说着不要,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,叫采桑都不敢想她这一路上到底经历了什么,在被殿下暗卫救了又逃走的过程中发生过什么。

而此刻她被文臻看得心中发紧,采云的哭求和再三嘱托不断回响在耳侧,她倒并不在意采云的警告,怕小姐因此远了自己,但是她怕采云真的被文臻忌讳,会被惩治或者撵走,而她再不治疗怕是活不了多久了……要不要瞒着小姐,先让她治个半好就赶紧送走……

但她的目光随即便落在文臻的肚子上,落在文臻微微发黑的眼圈上。

小姐一日夜没睡了,即将临产的人。

采桑知道,她其实很疲倦。很想睡。

她之所以不睡,还有条不紊地吃点心,看稳婆,逛花园,其实是因为她没有依靠,她必须得撑着自己,像个定海神针先定住了这府里,和周围所有人的心,才能安心躺倒。

何其艰难。

而采桑自己,扪心自问,能做什么?

不过是在这艰难时刻,不叫这艰难的可能性再增加一分一毫罢了。

决心下定其实是很快的事,她立即道:“小姐,先前我在街上,忽然遇见了采云……”

她便将街上遇见采云的事说了,又将采云和她说的话也说了,说完坦坦荡荡地看着文臻,道:“小姐,我马上把她挪出去,弄间民房给她养伤,再打发了她好么?”

文臻眼底闪过欣慰的光,点头道:“好丫头,就按你说的办,只是她说的有些话……”

此时两人正转过一丛茂密的木槿花,那花后面还有一丛矮灌木,忽然灌木后冲出一个人影来,一头撞向了文臻的肚子。

这个距离极近,冲得极快,出现得极突然,但文臻本来是能闪过去的,但她待要扭腰时,忽然腹中一阵抽痛,她一惊,顿时就不敢太大动作,而此时采桑已经一边扑上前一边狂叫起来:“苏训!”

她大惊之下,连尊称都顾不上了。

人影一闪,苏训用比平日更快无数倍的速度出现,一手拍向那个人影,采桑此时也向那人撞了出去,那人扑出来的时候,双手直直前伸,已经抓到了文臻的衣裳下摆,却被一股力量猛地拽回原地,连带她指间的淡淡烟雾也瞬间收回,但她手伸得太长,撕拉一声响,衣裳撕裂了半边,隐约还是有一点轻烟散了出来。

此时采桑已经扑到,抓着那人头发便拖,那人挣扎着返身要抓采桑,苏训扑上去,一脚踹在她后心,咕咚一声,采桑和那人滚在了一起。

文臻连退三步,眼看饱读诗书的苏训居然也扑上去和那人缠打在一起,有些惊异也有些好笑,此时四周护卫已经赶来,将三人拉开,将那人困住,采桑披头散发从地上爬起来,愤怒得两眼冒火,尖声道:“好你个采云,好你个采云——”原地气得浑身发抖了半天,又忽然想起文臻,扑过来看文臻:“小姐你怎么样了!”

那边采云被抓住按紧,忽然尖声大笑起来:“好个忠心的,还是说出来了!但又怎样!她会倒霉的,我已经得手了哈哈哈……”

“采云。”文臻皱眉道,“我并无对不住你处,你为何要如此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