姚太尉感觉那一排巴掌终于狠辣地甩在了自己脸上,打得老脸火辣辣。

祖少宁可能一开始就被打晕了,一团破布一样任凭文臻左右开弓。他的士兵们想救,林飞白易人离及护卫们早已堵住了所有的通路。

一个士兵救主心切拔刀就砍,顿时飞上了旁边的树梢,落了人们一头簌簌的雪,片刻后人们混战成一团,穿黄色皮甲的陷阵营士兵不住被抱摔而起,狠狠地一次次掼在地面上,像他们的统领一样,掼出一个个雪花飞散的人坑。

大家都是人精,没人动刀剑,全是肉搏,打最痛的地方,还叫你看不出伤口。

在这些砰砰砰的沉闷摔打声里,还夹杂着文臻的咕哝声:“我从荆棘丛里就救走他,一巴掌!我带他躲过唐慕之追兵,一巴掌!我带他逃出陷阱,一巴掌……”

没人听得清,文臻也不想让人听清,姚太尉在一片混战里不断大喝住手,可惜没人理他。

祖少宁被扇晕过去,又被扇得浑身灼热疼痛地醒来,只觉得腹中似乎有火在燃烧,而整个脑子都似乎成了浆糊,脸上木木的,耳中嗡嗡的,天地变成了一道细细的缝,晃动着文臻在这种时候还挂着笑的脸。

他还没理清楚,啪地又一下,他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了,也听不清楚文臻在叨叨什么,只知道自己又挨打了,还在挨打,在当众挨打。

极度的愤怒和不可思议涌上心头,他张开嘴,好一会儿才嘶哑地大喊:“文臻!你疯了吗!”

“对!我被你们逼疯了!我疯了你首先小心你自己!精神病人可不管道理纲常!”

祖少宁嘶吼着,拼命掀开文臻,跌跌撞撞爬起来,扑向姚太尉,姚太尉猝不及防,被他收势不住撞倒在地,祖少宁从姚太尉怀里掏出一封密信,回身,往文臻脸上砸,咬牙嘶声道:“你这疯女人!你敢这么对我!你是仗着殿下一定会护着你是吗?你怎么不想想殿下为什么一直没出现……”

“因为他已经被我药倒了!”

祖少宁正要砸出去的手停住了,瞪大了眼睛看文臻,文臻一把将他手中的密信夺了过去,拿在手里,却并没有拆开。

她忽然恢复了平静,看向姚太尉:“西番军队暗中偷袭平州等地,被陷阵营击败后求和,并献上据说可生死人而肉白骨之灵药,同时请求让先王长女跟随殿下入京,接受天朝上国的教化。陛下为表对殿下的嘉赏,着令将灵药赐予殿下,西番王女也由殿下护送进京,同时陛下为表为我的嘉赏……”她笑了一下,看着姚太尉微微惊异的眼睛,“授予我长川别驾实职,着令我就地任职,待协助刺史彻底安定长川后再回京。”

姚太尉脱口而出,“你怎么知道的!”

祖少宁也十分惊愕,文臻明明没有拆那封密旨!

文臻暗中松口气,一指祖少宁:“他泄露的。”

“你胡说!”

“你昨夜派人暗中联络我,将这件事透露给我。你告诉我,陛下有意为殿下聘西番王女,作为赐下灵药的条件。而殿下因为身体存在隐患急需灵药,已经接受了。”文臻微微侧头冲他冷笑,“虽然你派来的人没有表明身份,但是如此清楚此事,不是你是谁?”

她又问姚太尉:“太尉。统兵将领暗中交联朝中大臣,并试图挑拨合作皇子和朝臣的关系,影响大局,用心不纯,该当何罪?”

祖少宁瞠目结舌:“你——你胡说——”

“如果不是你先来挑拨,我怎么会知道此事?密旨一直在姚太尉这里,你们今天刚刚才到。总不能是太尉泄露给我的?”

祖少宁张了张嘴,发现这真是无可辩解。他们刚刚赶到,之前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事,文臻知道了,不是姚太尉就是他泄露的,姚太尉是主官,不可能给自己找这个麻烦。

然而他实实在在没做过这样的事,那么文臻是怎么知道的?

文臻目光冷冷对着地面,怎么知道的?密旨虽然是密旨,燕绥的消息网却得了部分消息,比如灵药和西番王女的内容,传递过来时被易秀鼎隔空移到手里,告诉了她。

而陷阵营胜西番以及赐药和她自己的被安排,是她猜出来的。

无他,林擎和邱同一直在长川搞事,西番好端端忽然求和必然先有一败,至于谁胜了他们,既然这个得意洋洋的陷阵营统领出现在眼前,自然是他的战果。

既然想要撮合燕绥和王女,自然要给他不能拒绝的好处,所以药是给燕绥的。

皇帝向来不喜欢作风强硬,既然给燕绥做了这个安排,自然就会让她留下,先分开一段,让燕绥和那王女培养一下感情再说。

她得出推论,一试,果然没错。

顺手把祖少宁坑了。

祖少宁和燕绥有过节,他出现在这里,很可能接下来要陪同燕绥回京受赏,文臻不想燕绥身边有这么一条狼。

她也正好趁这件事,和燕绥割裂一下。

这么想的时候,心中依旧一痛,说把燕绥药倒是她撇清关系的假话,但燕绥为何至今没出现?

他……已经用了药了吧……

用药意味着接受了西番送王女的条件……

文臻立即打断了自己的思路,对面祖少宁还在辩白,她不理祖少宁,问姚太尉:“太尉,既然我是长川别驾,那我作为地方官,就有权力弹劾临近统军将领不法事。我现在弹劾祖少宁涉嫌干涉地方政事,有搅乱大局之嫌……”她顿了顿,带笑而轻蔑地看了祖少宁一眼:“……以及其人疑似和西番勾结冒领战功一事。”

前一句也罢了,后一句简直石破天惊,所有人都霍然转头,祖少宁失声道:“你说什么!”

他已经顾不上追究刚才的暴打之事了,这女人一波波的攻击,每一次都让他猝不及防,无法招架。

“西番一直在徽、隋、池三州临近一带活动,多年来也多半和神将及邱统领交战,最近十年里,西番和林帅大小交战五十三次,和邱统领大小交战二十五次,和陷阵营交战……七次。”

“这么低的交战频率,为什么这次就这么巧,在神将和邱统领都离开大营后,西番不去攻击挡住他们的边军大营,却要绕路去平州交战?平州位于内陆和徽州中间,西番为什么不怕一不小心被邱统领和陷阵营夹攻?”

“那说明西番知道邱统领不在,不会被夹攻,甚至有可能,西番知道这是一场假惺惺的战争,他们甚至不会受到陷阵营真正的攻击!”

“不论是哪种情况,离边军大营最近的陷阵营统领,都免不了嫌疑!”

“西番的求和也十分突兀,对陷阵营只是小败是吧?当年神将攻西番,最惨烈的一次西番大将耶律元真死,战死三万人,这样的惨败西番都没求和,现在忽然求和修好,合理吗?”

“何况西番掳走了永王殿下,正是谈判以求获取好处的好机会,为什么放弃了?我倒宁愿相信是被永王殿下的光风霁月气质感召的,可太尉你信吗?”

“朝廷渴望和平,对和谈一向态度积极,可如果是包藏祸心的求和,甚至可能和统兵大将有所勾连的阴谋,请问太尉,你怎么看?”

“……”

一阵静默。

懂军事的所有人,都脸色凝重又意外。

世人只知文臻擅厨艺,为人圆滑,善于解决问题,但因为那一段宫中经历,难免都有几分轻视,觉得她不过是先抓住了陛下和殿下的胃,再凭借小聪明和好性格,步步上青云。

毕竟是个女人,能有什么眼光和格局?

却不知有种人不显山露水,掌心暗藏惊雷,一翻手便是霹雳雷霆生。

姚太尉默然半晌,才道:“老单还真是比我们有眼光……”

他定定神,心中发紧。

文臻今日的态度和处理方式,实在太出乎意料。

她先讲道理,讲完道理便动拳头,动完拳头再砸罪名。

瞬间把一个有兵有敌意的祖少宁内外夹攻搞到废。

留下态度比较缓和的他,来做这个最后决定。

而她的所有动作,都是警告。

如果他也和祖少宁一样拎不清,那么姚太尉相信,文臻一定有本事也给他先煮后炸,从肉体到精神到前途都给他来个全套杂烩。

更何况,文臻弹劾,自己不能不接,祖少宁待罪,自己也就没有了帮手,再得罪文臻,长川估计就是埋骨之地。

但他也有难处。

易秀鼎等人好办,可是段夫人……

姚太尉下意识看了一眼段夫人。想起了皇帝的态度,心下有点为难。

文臻看他表情,心中一动,心想皇帝忌惮段夫人?

忽然外头一阵吵嚷声响,一个旗手卫大步奔来道:“十八部族余孽正聚集大院门外,说朝廷鸟尽弓藏要杀害夫人,谁动夫人谁就别想走出长川!”

文臻:“!!!”

那群汉子平时也没见他们多护着段夫人,为什么这时候忽然跑出来发疯?

她眼看就要翻盘,这下全给毁了!

祖少宁忽然哈哈哈笑起来,一抹嘴边的血,道:“果然!”

他从怀中也掏出一封密信,对着脸色微变的文臻抖了抖,才冷笑着递给姚太尉,姚太尉愕然展开看了一眼,脸色微变。

片刻后他转向段夫人。

段夫人一直平静地站在一边,拦住了易秀鼎不要参加斗殴,也挡住了平云夫人不让她逃走,此刻对上姚太尉的目光,她也并不意外地道:“是陛下的密旨吗?”

姚太尉不语。

“是圣旨的后续吧。比如,对我的处置。如果十八部族安分,就押解我上京;如果闹事,就地处决?”

姚太尉沉默。心想难怪陛下不放心你。

文臻皱眉,心想陛下是不放心特别桀骜反复的十八部族?段夫人掌青螭刀,段家是十八部族永远的共主,陛下怕朝廷刺史将来镇不住十八部族和段夫人留下隐患?

段家已经没落了,只剩了段夫人一个,已经没有了直系的子孙。

从稳定角度来说,这么做符合帝王心思。但文臻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什么别的原因。

门外的喊杀声遥遥传来,令这一角落刚刚平静下来的气氛骤然又紧绷。

段夫人上前一步,垂目道:“那便请罢。”

易秀鼎惊道:“夫人!”

姚太尉点点头,拦住了文臻的话头,道:“我答应你,易人离和易秀鼎等数人,暂不处置,但也不可离开长川,等你们向陛下请旨后再说。”

文臻道:“段夫人……”

“段夫人情形不同。我只能答应你不立即处决,但需要羁押,并随我等一同上京。”姚太尉深深道,“你我同朝为臣,你该明白我的难处,我最多只能做到这样,你再坚持,便是为难我,那便连我一起杀了吧。”

文臻默然。

她知道姚太尉说的是实话。

便是燕绥来了,也不可能让老姚再让步,除非燕绥不理圣旨。

可她不能让燕绥这么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