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见她,燕绥坐直了身体,众人神色微缓。

大家都知道这位闻女官,算是如今陛下身边的红人儿,一手好厨艺也罢了,难得心思机巧,一手创办的皇宫夜市,调节了陛下身体,调教了皇室小辈,丰富了皇宫生活,减少了宫廷戾气,更重要的是,夜市的合理推广,给城池和百姓也带来了长远的好处。

迎着大部分人温和的目光,文臻笑着微微施礼,手指按在唇上,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
按说这动作有些轻佻,然而她做来只令人觉得俏皮可喜,一些年纪大的老臣尤其喜欢,拈须微笑。

大殿人多,文臻目光一转,先看见坐在人群中的唐家兄妹,对笑望过来的唐羡之也弯了弯眼睛。

随即她感觉到杀气。

再一看,哟呵,香菜精正转过头呢。

随即她目光一顿,看见左二席位上,是一位三十许的男子,之前从未见过。

但并不妨碍她很快看到他,因为那般肃肃萧举,高古雅淡的气质,实在在满堂簪缨贵族中太少见也太显眼。

他穿得也十分简单,一袭青袍,竹木为簪,袖口露出雪白的已经有点磨毛的边,在身周煌煌华贵之中,并不显寒碜伧俗,也不显得突兀,反而气质清逸,令人见之心生欢喜。

文臻心想,这位大概就是那个自幼性情冲淡,喜欢云游,不喜繁华的皇叔永王殿下了,听说他自号煮雨先生,是个在家居士,平日很少来皇宫,真是难得一见。

文臻只看一眼便收回目光,走到那个小精钢台面前,步伐无声。

她是特许进殿带刀,手中的剔骨刀雪亮,是她从现代带来的昂贵刀具。

小几上也是银罩罩银盘,旁边放好了几个白瓷碟。

戴好手套,掀开银罩,众人险险忍住一声即将出口的惊呼。

比常规大很多的银盘上,是一支皮色通红,油光发亮的鸭子。

这个时代吃鸭,有鸭签,鸭丝,腌鸭,炖鸭,倒也算种类不少,但众人也没见过这种吃法,只觉得看着便十分诱人,但却闻不到什么味道。

此时那尧国厨子在闻下面两道菜。

“这一道应该是牛肚,毛肚和板肚各居一半,先以添加蒜末的盐水腌制半个时辰后,再以红椒及大量蒜头爆炒。”

“最后一道应该是乳鸽,当年生母鸽以盐并香油、酱、酒各加三杯后腌制涂抹,小火慢烤之后,加葱、糖并方才腌制的汤料入锅重炖而成。”

他志得意满,鼻子抽动几下,似乎闻到了一点气味,但是却无法辨明,那味道实在太淡,不像正常大菜会达到的气味。

像是烤制的味道,还蕴着点果木的清香,但不能确定材料是什么,宫廷正宴中的烤鹿尾之类的都不大像。

他没闻过这种味道。

他犹豫了一下,觉得应该还是那四道菜的气味,混淆以后得出的结果。

上头皇帝问他,“可辨识完毕了?”

文臻推着车无声地走过他身边。

他答:“是。”

人群中有轻微的嘘气声。

步湛的脸色有点难看。

那厨子解开遮眼布,正对上眼前的活动案几。

那一只肥硕的金红闪光的烤鸭,简直要把他的眼睛刺瞎。

厨子怔在那里,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没辨识出这道菜。

文臻却已经开始了她的表演。

她抬起剔骨刀,寒光一闪,刀尖触及饱满的鸭身,剖开丰盈饱满的外皮,众人可以清晰地看见鸭皮内层金黄的油脂,被两层枣红色的脆皮夹起,文臻的刀身平平一掠,那层最为美妙的脆皮发出嚓嚓的微响,像一瓣瓣枣红的花瓣儿落入一旁的白瓷碟,再被文臻的手指轻盈一铺,便排成一排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的片鸭皮。

这一盘,文臻用的是传统的片法杏仁片,下一盘,她准备片柳叶条。

她的双手像被点了魔法,细白的指尖飞舞间,金黄枣红的鸭皮便如柳叶纷落,在白瓷盘中排得整整齐齐,一殿的年轻人都着迷地盯住了她的动作,第一次觉得原来庖厨之间也能有这般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感。

片完皮的烤鸭油光晶莹,粉色的肉质间杂着淡白的鸭油,此刻香气才略略散开。

刀光再闪,再来一碟带皮带肉的。

剩下的鸭架交给打下手的小太监,送回御厨房加椒盐油炸。

小推车的下方还有几只烤鸭,文臻手速很快,不多时已经片好数碟,鸭架有的红烧,有的加冬瓜白菜熬汤,有的油炸,鸭油收集起来蒸鸡蛋,都交给御厨房后续处理。

拉出一个长而窄的,分成四格的瓷盘,里头是备好的青瓜丝、大葱丝、自制的甜面酱、砂糖。

另一个圆盘里放着薄薄的饼,雪白的,触手微凉。

文臻撤去多余东西,给众人示范烤鸭的经典吃法,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瞧着。

文臻亲手包的第一个鸭卷,自然要奉给皇帝,皇帝接了,慢慢咬一口,忍不住赞,“妙哉!”

第二个鸭卷,便奉给了步湛,送上鸭卷的时候,文臻笑吟吟道:“世子啊,尧国真是个好地方,你知不知道这鸭种是你们尧国平阳郡水域所产?那里水草丰茂,水产丰富,鸭子也就养得分外肥嫩,正是最佳的烤制材料,今日东堂能有这一口美味吃,还要多谢尧国的出产呢。”

步湛原本神色不豫,听这几句顿时开怀不少,笑道:“是吗?那我可得多吃几口。”接了鸭卷,又笑道,“美人赠我香烤鸭,何以报之玉琼琚?”

文臻莞尔,“今早世子不是已经报过了吗?”

两人相视而笑,气氛融洽,众人瞧着,也觉心中满意。

有人便生出一些想法——看这尧国世子,对闻女官似乎态度特别亲切,如果能因此成就一段良缘,岂不对两国交好有利?

这世上从来就不缺自以为是的红娘,吏部尚书易德中当即笑道:“既如此,闻女官便多给世子包几个鸭卷,也好让世子吃个尽兴。”

易德中是长川易家旁支子弟,按照约定,三大门阀的直系子弟不得担任中枢职务,旁系也很少,易德中姓易而能身居尚书位,可见本事。这人人缘上向来吃得开,是以众人都微笑颔首,

步湛乐呵呵地看文臻,文臻刚在想是来个一低头的娇羞呢还是找个理由扯过去,就听见上头有人敲了敲桌子。

众人都抬头,一看,哟呵,宜王殿下。

燕绥指节不紧不慢地敲了敲桌子,脸上也看不出多少表情,只道:“太子要吃鸭卷儿。”

太子的表情像吃了屎……

有你这么理直气壮扔锅的吗?

看见父皇翻白眼了吗?

文臻对步湛歉意地笑了笑,又给他包了个鸭卷,才到了太子面前,非常自觉地包了两个鸭卷亲手奉上,太子还没伸手拿,燕绥手一伸,把两个鸭卷都抄走了。

“刚想起来,”他道,“太子不吃鸭。”

太子……

脸呢!

都给你卷吧卷吧在荷叶饼里吃了吗!

……

燕绥吃了两个鸭卷,脸上犹自淡淡的,忽然文臻端了一小碟过来,碟子中是烤得最好最脆的几块鸭皮,放下时悄声道:“这几块皮,蘸白糖吃味道最好,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哟。”

燕绥瞟她一眼,默不作声吃了,脸上显出几分笑模样来,忽然眼神在她后颈一扫,眉头一皱,“你今早洗澡了?”

文臻怔了怔,手一摸,后颈头发微微有些湿。她今早落水后也来不及弄干头发,就赶去了厨房,厨房里水汽也重,所以头发到现在还有一点没干。

一边心想大男人心思这么细腻干嘛,一边笑吟吟道:“是啊,这么大事情,当然要沐浴焚香才好干活呀。”说完怕他这个眼毒的再发现什么,赶紧去支应其余桌,告诉大家鸭皮的吃法,也给几位重臣亲自示范。

她倒不是怕自己被看出什么,而是怕他一怒之下,把燕绝给宰了,事情闹大了自己也没好处。

到了大司空单一令面前,文臻无意中一抬头,发现对方脸色青灰,眼神疲倦,也比上次见他瘦了许多,心里有些诧异,心想最近听说大司空年纪大了常在家休养,怎么越养越不像样了。

而且她总觉得这个样子瞧着有些眼熟,却又说不清。也没多想,依次示范下去。平日她很少和这些大臣近距离接触,此时亲自奉菜,便觉得有些不对,好些人挂着很浓的黑眼圈,精神萎靡,有人在悄悄打呵欠,她还在有位大臣身上闻到一种奇异古怪的香气。

文臻的直觉一向很灵,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,但此刻也顾不上研究。

席上众人纷纷取皮蘸糖,燕绥满意地发现几只烤鸭几乎最好的皮都在自己这里,心情愉悦之下眼神更毒,发现文臻指甲一角有微微的淤泥。

文臻自然洗过手,所以这点泥沙真的是非常少的一点,但架不住某人的毒眼,燕绥目光一掠,便发现少了个人,随即抬手示意身后工于心计,“燕绝没来,去打听先前发生了什么。”

工于心计领命而去。这边前菜已经上完,文臻正要退下准备第二批菜,那个闻味识菜的尧国厨师忽然道:“方才在下输了一筹,对诸位御厨的妙手烹调实在心向往之,所以还想向诸位请教请教。”

这本也是尧国之前透露过的意思,让人家输一局并不够,总得拿出点本事来才能叫人心服口服,东堂御厨们便笑着应了。

那厨子便道:“求一道至贱又至贵且人人满意的菜色。”

众人都一怔,人人满意并不难,御厨们的菜本也没有太多可挑剔的地方。但至贱又至贵怎么讲?

御厨房大总管犹豫半晌道:“我以高汤炖白菜……高汤以海参蹄筋熊掌飞龙熬煮……”

众人都纷纷点头,觉得果然至贱又至贵。

御厨房几个人却有些脸红——开水白菜汤本是文臻最先做出来给皇帝调胃口的,大家都学了去,现在御厨房已经翻新出各种高汤,这时候抢先说出来,未免有些心虚。

那尧国厨子却在摇头,“不,我想要的是那个主菜本身,至贱又至贵,而不是依靠其余东西加入。”

几位御厨苦思冥想,却怎么也答不出,脸涨得通红,这时候第二轮菜也上了来,分别是雪菊鲟龙、燕窝鸭丝、牡丹凤翅、芹香鹿脯、杏酪凝脂、口蘑象鼻。

那厨子并不甘心,照旧蒙眼猜菜,这回六道菜都猜了出来,自觉扳回一城,脸上放光,盛赞了每道菜色,惊叹东堂果然不愧大国,连传说中的鲟龙鱼的龙肠都有,尤其对最后一道象鼻赞不绝口,说腴润香肥,温滑醇美,看一眼便知道细腻柔嫩,入口即化,能把四珍之一的象鼻做到这种程度,真真是出神入化。

末了话风一转,在众人听得最高潮的时候却忽然笑道:“只是可惜,鲟龙龙肠,燕窝,排翅,象鼻等物都是至贵之物,这至贱却是谈不上了。看来在下这个疑问,是解不了啦。”

他说话时隐隐自得,群臣默然,御厨房众人都羞惭低头。

步湛笑道:“便是泱泱大国,也未见得能事事拔上头筹,便有某些不足,也是常事。”

忽然一人笑道:“错,错。大错特错。”

说话的却是唐羡之,众人都诧然看他,他却笑着对文臻举了举杯。

文臻忍不住也笑了,眼眸弯弯。

她还想卖个关子呢,这人就猜出来了。

也不知道怎么猜出来的,这人真的仙子的脸鬼精的心。

唐羡之看她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,也微微一笑。

怎么猜出来的?

她知不知道她自己胸有成竹又暗暗挖坑的时候,笑得都特别甜蜜可人?

像传说中会捕猎的食人花。

那厨子疑惑地道:“错在何处?难道有人答出来了吗?”

唐羡之正要说话,燕绥忽然道:“当然已经答了。”

那厨子看看那六道菜,见众人还是茫然状,怫然不悦:“不过是一次请教,诸位坦承不会也不失大国风范。如今这样东拉西扯却又不给个明话,这般气度委实令人意外。”

众臣又皱眉,一个厨子这样说话未免放肆,奈何他是代步湛出气,步湛在一边笑眯眯看着,众人也不好发作,只是难免有些气闷,长庆郡王便忍不住呵斥那些御厨,“既不知道,还不速速退下,日后学得精深了,再来向人家请教!”

众人正要羞惭退下,忽然一人悠悠笑道:“请教?向谁请教?向厨艺不精当面不识还要装逼的人请教吗?”

众人都唰一下看文臻,文臻一指口蘑象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