宣太后吃力的抬起皇帝,四目对视:“陛下,您这一生,对得起江山社稷,对得起功臣百姓,更对得起我,唯独越妹妹,您辜负了她。”

皇帝挂泪而笑:“你不是说今日不说别人么,还是忍不住了?”

“我与越妹妹壁垒分明的过了几十年,她也算不上别人。”宣太后无奈的笑了下,抬头正视皇帝,认真道,“陛下,于我而言,当年不论是不是陛下,舅父要我嫁,我终归会嫁的,可越妹妹不一样。陛下是皇帝也罢,是农人也好,飞黄腾达抑或是田园牧歌,她要嫁的,只是陛下这个人。”

屏风后,少商侧头看去,越皇后用锦帕紧紧捂着嘴,泪水滚滚而下。

“陛下为天下安宁舍弃了许多,越妹妹何尝不是。”宣太后有些续不大上气,“不能因为她泼辣爽直,大大咧咧,陛下就以为她不会往心里去,不曾痛彻心扉。我知道,她暗里流的泪,只有比我更甚。”

皇帝哽咽难言,只是用力点头。

宣太后虚弱道:“以后的日子里,陛下要与越妹妹好好的,就如你们还在乡野时那般亲密,就如我从不曾来过”

越皇后再也无法忍耐,一阵风般从屏风后奔出,痛哭着扑在宣太后塌前。

宣太后抚着越皇后的头发,柔声道:“本来我也要去请你,你自己来了,倒省下少商再跑一趟。陛下,叫我与越妹妹说说话罢。”

皇帝点点头,步履不稳的走了出去。

越皇后满脸是泪的抬起头:“阿姊放心,只要有我在一日,保管宣氏无恙。”

“谁指望你了。”宣太后喘着笑起来,“有子端在,他稳重能干,我放心的很。现在我要说别的。”她深吸气,一字一句道:“阿姮,东海王十九岁那年遇刺,我从未疑心过你。”

越皇后定定看她:“我知道。当年西宁悼王夭折,我也从未疑心过你。”

两人对视许久,同时坦然而笑。

越皇后拭泪笑道:“我知道你的为人,所以才不顾有心人撺掇,将孩儿们都交到你手上。”

宣太后道:“我也知道你从未猜疑过我,才不怕外面风言风言,敢于放手彻查宫闱,找出前朝潜伏下来的鬼祟之人。”

“神谙阿姊”越皇后将脸贴到宣太后枯瘦的手掌中。

宣太后用另一手轻轻拍她: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若你不是你,我不是我,若你我只是寻常相识的小姊妹,那该多好”

她们两人,性情迥异,立场相反,却暗自欣赏对方,数十年不曾猜忌。

说了这么多,宣太后明显疲乏的厉害,她歪歪靠倒在隐囊上,费力道:“少商,你在哪里,快过来!”

越皇后发觉她目光涣散,竟有些看不见了,心中难过不已。

少商赶紧从屏风后出来,跪倒在榻前:“娘娘,我在,您吩咐吧。”

“少商,吹一曲罢,我想听你吹笛了。让越娘娘也听听,对了,让陛下和孩儿们也都进来”宣太后上气不接下气。

越皇后心急,不等少商出去传报,自己哒哒的跑出去将皇帝拉进来,后面随着默不作声的众皇子公主,霍不疑也跟在其中。

少商调试了几下短笛,徐徐吹了起来——基调还是当年桑夫人教她的那支竹枝调,不过后半段被少商重新编过,轻快欢悦的前调后是沧海桑田的怅然,听的人百般感慨。

宣太后无神的望着虚空,气若游丝的呢喃:“其实阿父也爱吹笛,可总吹不好。陛下,我的身体是要入葬皇陵的,能否允许我割下一束头发,让少商烧成灰,带回到我年幼时随父隐居的山坡,顺着风势洒出去。我自小羡慕阿父那样随心自在的日子,可我这一生总不得自由,事事由人主张。”

“但愿来生得逢太平盛世,使我免于颠沛之苦,但愿来生父母既康且寿,使我免于忧患之苦,但愿来生能青春作赋,山野颂歌越妹妹,我的愿望是不是太贪心了。”

“子昆,你不要老是戒慎恐惧,荣辱又如何,豁达些活着才能长久。翟媪就由淮安王奉老罢,他现在长大了,我很是欣慰子晟,我没有怪你,你是好孩儿,你也苦的很,你一直很孝顺我,待东海王也很好。”

“少商,你被我拖累了这许多年,最后再劳烦你跑一回罢”

床榻上的女子在悠扬低徊的笛声中结束了一生,侍医取回在宣太后鼻端试探的绒毛,跪在皇帝面前禀告结果。皇帝溃然坐倒,老泪纵横,越皇后在旁无声流泪。

周遭的皇子公主连同宫婢宦官们同时大哭,发出轰然声响。

少商跌跌撞撞的从内寝出来,像个迷路的孩童一般,漫步目的的乱走一气。

在很多人看来,宣太后都不是一个好长辈,她自怨自艾,沉迷往事而疏忽管教儿女,可对少商而言,她要的就是这样不理智的庇护,毫无缘由的信任。

这是她一生期盼而不可得的溺爱。

从今往后,再也没有那个温柔的声音修补她荒芜粗粝的童年,宽容的将满身缺点的她笼在自己袖中,再也没人会那样无条件的给她遮风挡雨。

从今往后,她必须自己撑起来了。

最后,霍不疑在一处墙角下找到了蹲在地上的女孩,她正无声嚎啕。他心头一片酸软——她最不爱在人面前哭泣,这习惯至今未变。